——转轴拨弦三两声。
几乎在停笔的瞬间,周围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的喝彩。
这喝彩仿佛不只祝贺他们过关,更是为了这近乎神迹的默契——两个被蒙住双眼的人,竟能在同一瞬间,写下彼此关联的诗句。
接着,有人上前解开了他们眼前的黑布。
视线恢复的刹那,苏云深第一时间便朝温润望去,温润也正巧看向他。
两人相视一笑,如琴箫初鸣时那一缕相和的余韵,清浅,却直抵心扉。
苏云深目光微转,看到温润身旁的竖幅上,写着一列清秀婉约的字:未成曲调先有情。
温润写的,果然是这句。
这一刻,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都远去,只剩彼此眼中那份无需言语的懂得。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正是白居易《琵琶行》中广为传诵的诗句。
他们选的不仅是同一联诗,更是将彼此初识时,那于音律中心意初通的刹那心境,精准地倾诉于笔端。
温润回到苏云深身侧,眸中情绪翻涌,似有千言万语,苏云深对上他的视线,心间如淌入一脉温热的清泉。
与他们二人的欢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板与贺晨风青黑的脸色。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老板深知众怒难犯,再也无法拖延,只得从木盒中取出那块引人垂涎的兰花玉佩。
他握玉的手紧了又紧,最终才步履维艰地向前迈步,将那玉佩,递向它真正的主人。
温润接过,道了声谢,礼数依旧周全。
“苏公子,给你。”熟悉的笑容映入苏云深眼底,温润将玉佩递到他手中。
苏云深指尖摩挲着玉佩,那玉质莹泽,触手生温,竟让他无端想起身侧那人的名字。
得此一人,红尘皆可忘。
可这念头刚起,心口熟悉的隐痛便悄然蔓延开来,像是在提醒他,这般心意相通、相伴左右的时光,又能持续到几时?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不由得将玉佩握得更紧,仿佛如此便能握紧这片刻的圆满。
这份无端的怅惘稍纵即逝。
他们离开文学街后,为图清净,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巷内光影晦暗,两侧高墙蔽日,将市井喧嚣隔绝在外,只余一片死寂。
风过巷弄,卷起几片残叶,正是个杀人越货的绝佳地方。
苏云深淡淡开口:“有兰花玉佩作彩头,每次参赛的两人需交二两银子,那老板及他的同伴不知能收钱收到何时。我们赢走了玉佩,等于断人财路。”
温润知他所想,故意问道:“断人财路,又如何呢?”
“断人财路……”苏云深放缓了声音,微微一叹,“人家便会来追杀我们,把玉佩抢回去。”
“哈哈哈哈!”
忽听得一阵纵声长笑,一个蒙面男子从屋檐上落下,挡在他们面前。
那人手持长剑,身着青衫,一副书生打扮,虽看不到脸,但不难认出,正是方才文学街上的贺晨风。
贺晨风以剑尖指向他们,怒目而视,冷声道:“你们二人,表面看着文弱,没想到还有些见识,竟猜得到我会来夺玉。”
“贺公子连衣裳都未换,想必并不在意我们认出你,那又何需蒙面?”苏云深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而他越是平静,贺晨风的狰狞与躁动就越是显得可笑可怜。
“不错,”贺晨风扯下蒙面布,那张原本尚算清俊的脸因嫉恨彻底扭曲,他嘶声道:“你们在众人面前,将我多年经营的名声与骄傲碾得粉碎,今日若不将玉佩连同性命一并留下,难消我心头之恨!”
提起方才的事,苏云深不急不缓,抛出一个问题:“贺公子可知,你在文学街输在何处?”
这个问题显然戳中了贺晨风的痛处,激化了他的恨意与妒火,让他感到羞愤难当。他眼睛一眯,持剑的手向前一送,剑尖又逼近了几分。
“你活得不耐烦了?”
苏云深依旧不慌不忙,又问了一遍:“当真不想知道?其实——”
“闭嘴!”贺晨风大声打断他,恶狠狠地道,“交出玉佩,再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留你们全尸。”
这人气昏了头,只顾发狠,不答苏云深的问题。温润却在一旁开口道:“贺公子在文学街,输在一个‘傲’字。若不知收敛,恐怕日后,也会栽在这上面。”
“混账!”贺晨风厉声呵斥,这次是真的怒极,“叫什么润的!你没有日后了!我今日就让你死于非命!”
说罢,长剑一抖,剑锋撕裂空气,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直刺温润心口,竟是半点不留余地。
温润却依旧平稳地开口,声音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我有姓氏,我姓温。”
剑尖在即将刺入温润心口的瞬间,硬生生顿住了。
温润再次重复,清晰地说道:“我姓温。”
短短三字,却让贺晨风如遭雷击。他持剑的手开始发抖,先前那股狠厉劲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润……温……温润……”
他踉跄后退,仿佛那个名字有千钧之重,要将他压垮。他忽然想起关于神月教主的种种传闻,貌若谪仙,行踪莫测,手段通神……与眼前这年轻男子,竟能完全重合。
温润一如既往地面带浅笑,语气却带着一丝淡漠:“贺公子好眼力,好反应。方才那一剑收得及时,不然剑尖再往前多送半分,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出谁的人命,不言而喻。
贺晨风吓得魂飞魄散,连剑都拿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也顾不上去捡,转身就想逃跑。
温润未曾看向那剑,足尖只是随意一挑。
那长剑如通灵般,化作一道寒光,随着贺晨风而去,“铮”的一声,剑比人快,已深深钉入贺晨风身前的青石地砖,恰好断其去路。
贺晨风一个踉跄,瘫坐在地,浑身瑟瑟发抖。
温润并未走近,只远远对他说道:“此剑还予你,倘若你日后再行不义之举,便用它自行了断吧。”
这句话,哪里像世人口中的魔教之主所说?
苏云深立在一旁,看温润三言两语便令对方心胆俱裂,嘴角弯起一个微微的弧度,正欲说些什么,喉间却猛地冲上一股腥甜。
他不及反应,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便已撞出胸腔,迫得他弯下腰去,只得用衣袖死死掩住口唇。单薄的身形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枯叶,随时都要碎裂开来。
几乎在咳嗽响起的同一瞬,温润脸上那抹掌控一切的从容浅笑骤然凝固,随即冰消雪融般褪去,眼底掠过一丝罕见的慌乱。
“苏公子?!”他甚至忘了眼前还瘫坐着一个贺晨风,猛地转身扶住苏云深,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你怎么了?!”
苏云深看着温润为他惊慌失措,想开口安慰两句,可话到嘴边,硬是被强烈的咳意顶了回去。
温润等不到回话,眼底已是一片慌乱,连指尖都凉了几分。他一手握住苏云深的手腕,渡过些许真气,另一手揽住他的臂膀,带他纵身跃上屋檐。
左右张望片刻,温润的视线锁定在两条街外的“悦心楼”,他搂紧苏云深,身形如惊鸿掠起,足尖在檐角轻点,转眼便飘然落在酒楼门前。
此时悦心楼客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温润一眼瞧见个靠窗的位置,扶苏云深过去坐下,迅速倒了杯温茶递到他唇边。店小二过来招呼,被温润暂时挥手遣开。
接连饮下好几口温水,喉间那股撕扯般的痒意才略略压了下去,呛咳渐止。
“可舒服些了?”见他情况稍缓,温润坐到他身侧,给他拍背顺气,声音里带着未曾平息的急切,“这是怎么了?我从未见你难受至此。”
“别担心,”苏云深的手心安抚般覆上温润的手背,“只是突然有些不适,现下好多了。”
温润低应一声,但担忧未减,探出指尖搭上苏云深的腕脉,眉头随即锁紧。
“气息为何如此紊乱?”他声音压得极低,“你好好歇一会,身子好些了我们便回家去。”
“我不碍事。”苏云深朝他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这悦心楼是灵云城里最好的酒楼,既已来了,便看看想吃些什么。我们叫桌好菜,吃好了去河边散散步,入夜后,我带你去放烟花、去河边许愿,可好?”
他描绘得越是美好,温润的眉头蹙得越紧:“什么生辰烟花,都不及你安然无恙。”
苏云深正想再安抚几句,喉间那股腥甜竟又涌了上来,他借低头饮茶的姿势强咽下去,暗暗坚持,绝不能……绝不能让温润看出来。
他勉力扯出个浅笑:“其实今日下山,除去为你庆贺生辰,还另有一事……听闻城东‘翰墨楼’今日以一味‘九蕊清心莲’为彩,设下雅集,以诗文会友。此物于我调理心症有奇效,我原想与你一同前去,将它赢来。可眼下我这身子,怕是撑不住那人多气杂的场合,只好由你独去了。”
温润迟疑片刻,道:“那‘九蕊清心莲’确是好物,但参会者众多,赢下它不知要多久。我们才刚得罪了人,如今你又这般难受,我怎能将你一人留在此处?我陪你歇息一会,等你好些,再随我同去。”
苏云深心下涩然,耐着性子再劝:“待我歇息好,那‘九蕊清心莲’恐怕早已被别人得去。再者,他们听闻你的名号,收拾行李逃命都嫌慢,谁敢为一块玉佩来寻魔教教主的麻烦?你且安心前去,我在此处等你。”
听苏云深如此说,温润终于肯妥协,他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每次温润回头,苏云深都报以微笑,强撑着面色平和,不露病容。
待那身影刚一出门,他便再压制不住喉中腥甜,一口鲜血直喷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