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苏云深的纸条,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惊叹,这不仅是一场对弈中的胜利,更是一次完美的预言。
对于旁人的盛赞,苏云深和温润都不甚在意,很快又问老板下一关的要求。
老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随即又堆起笑容,应道:“下一关是‘画’,有劳两位公子再稍候片刻。”说完,他轻轻拍了两下手,示意其中三个伙计回店铺里去。
那几个伙计会意,一同转身进了店铺。
再出来时,有人抬着画架,有人抱着厚厚一叠宣纸和各式笔墨颜料,还有一人搬了张木桌,安放在画架旁边。
伙计们利落地将画架和宣纸安置好,又把笔墨颜料在旁边的木桌上一一摆开。
随后,一个伙计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三卷画轴,小心抱在怀中,走到苏云深和温润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安静地站定。
老板见一切准备妥当,这才转向温润,继续解释道:“二位公子,稍后请从这三幅画中随意抽取一幅。然后,由其中一位观看半盏茶的时间,再口述指导另一位,将这幅画完整地临摹出来。只要临摹之作与原画相比,差异之处不超过三处,便算过关。”他略作停顿,特意提醒道,“尤其要注意画中的线条走势和笔触特点。”
他们如何不知,画作的神韵最难传达,稍有不慎就会谬以千里。
这一关,比“琴”“棋”还要难上许多。
它不仅考验第一个人的记忆与描述能力,也考验第二个人的领悟与画工,最重要的,依旧是两人之间能否心意相通。
“苏公子,我向来习惯听你的,”温润微微侧头,在苏云深耳边低语,“所以,由你来观,由我来画,可好?”
“好。”怎样安排,苏云深都没有异议。
老板见他们已商量妥当,便请温润到画板前准备,又示意那抱着画轴的伙计走到苏云深面前,请他从中挑选一幅。
苏云深正要伸手选画,许久未说话的青衫书生忽然开口。
“苏公子,且慢。”
那青衫书生缓步走到伙计身旁,站定于苏云深面前,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小生贺晨风,这三幅画皆是小生拙作,粗陋不堪,若污了苏公子的眼,还望海涵。”
话语听着谦逊,可他眉宇间那份藏不住的傲气,却显露无疑。
“这三幅画中,有一幅连三岁孩童也能轻易描摹,另一幅,怕是请来宫中最好的画师也难复刻出来,最后一幅则平平无奇。”贺晨风一直维持着表面的笑容,声音也算平和,但语气里那点嘲弄与不屑,在场的人几乎都能听出来,显然对苏云深二人抱有很深的敌意。“苏公子与润公子能过‘琴棋’二关,小生实在佩服。便想着行个方便,助公子选出那幅最简单的。”
苏云深仿佛全然未察觉对方话中的讥讽之意,当即礼貌地回以一笑,从善如流:“多谢贺公子美意,如此,便有劳了。”
贺晨风神色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苏云深会如此坦然接受。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最终还是从伙计怀中随意取了一卷画轴,递了过来。
“多谢贺公子。”
苏云深展开画轴时,指尖在卷轴边缘轻轻一顿。这看似随意的涂鸦,装裱却用了上好的云纹锦,他心下了然,这绝非贺晨风所说的"拙作"。
将画轴重新卷好后,他走到那个抱着画轴的伙计身边,将看过的画轴递回的同时,顺手将伙计怀中另外两卷画轴也一并取了过来。
贺晨风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阻拦,“苏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苏云深神色依旧温和,缓缓答道:“贺公子好意行此方便,我心中感激。但若平白受下,于心难安。”
他说话间,趁对方还未及反应,已迅速将另外两幅画卷分别展开瞥了一眼,随即又利落地卷好,一并交还给那个伙计,“我那位朋友既愿意动笔,作一幅是作,作三幅也是作。不如一并看了,我也好多欣赏几幅贺公子的墨宝。”
听到此处,贺晨风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能出声,一旁的老板适时地轻咳了一声,他便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苏云深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温润身后,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俯身凑近他耳边,低声细语起来。
他说一句,温润便依言动上一笔。
温润起初握着一杆狼毫,在纸上勾勒两下,随后按照苏云深的要求换成了羊毫。
随着苏云深不急不缓的叙述,他笔下时而行云流水,时而顿挫有致,到后来更是挥洒自如,只在偶尔轻轻点头应一声,或是侧过头,对身后的苏云深回以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种心有灵犀,仿佛经过千锤百炼。
一幅画毕,温润用衣袖轻轻拂过纸面,待墨迹稍干,便唤来伙计换上第二张宣纸。
画板一直背对着围观人群,在结束之前,谁也看不到他们画了什么。
待到三幅仿作全部完成,温润才将画板转过来,让第一幅小鸟图面向众人,随后与苏云深各持另外两幅,将三张仿画同时展现在大家眼前。
苏云深则唤来另外三名伙计,请他们分别将三幅原画也展开示众。
当六幅画同时展开时,人群中几位懂画的行家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有人失声叫道:"这三张原画,竟画得如此相似!"
乍一看去,三张原画无论大小、位置还是整体风格,都相差无几。
可若细究起笔触和线条的运用,差别便显露出来。
苏云深心中明了,若方才他只选了其中一幅来画,即便温润画得再如何与原画分毫不差,对方也大可以拿出另外任意一幅来比对。
围观的百姓不明就里,只会以为他们画得不对,超出了三处不同,这关便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
那贺晨风先前一番惺惺作态,假意让他抽取“最简单”的画,再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尝到失败的滋味。贺晨风自己能落个大方亲和的好名声,而他们却要颜面尽失。
此人心思,阴狠而深沉。
但此刻,六幅画两两并列,三对作品各自对比,即便凑到寸许距离,也找不出一丝差别。
苏云深心想,若是将两张宣纸叠在一起,举到阳光下透光看去,每两只小鸟的轮廓阴影,想必都能完全重合。
到了这个地步,任谁再想挑理,也寻不出由头了。
贺晨风的脸色由青转白,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握紧的拳头在袖中微微发抖,却还要强撑着维持体面,那扭曲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三分。
“真是精彩绝伦!让我们恭喜苏公子与润公子,再过一关!”
老板适时地高声宣布结果,引回了大家的注意,他的热切祝贺,在明眼人看来不过是欲盖弥彰。但围观的百姓已被这出神入化的画技折服,谁还在意那点上不了台面的算计?
至此,四关已过其三,最后一关,自然便是“书”了。
琴棋书画,应是先“书”后“画”,可这“画”关却在“书”关前面,想来“书”关玄机更深。
在老板的示意下,只见一个伙计从店里拿出两张空白的竖幅宣纸,分别挂在店门两侧,旁边各设了一张高桌,桌上备好了笔墨。
老板对苏云深二人已失了先前的热情,但职责所在,只得强撑着说:“这‘书’关说易最易,说难却也是最难。在讲解之前,须得先蒙上二位公子的眼睛,以免你们以眼神交流。”
两人都没有反对。
立刻有伙计上前,用黑布仔细蒙住了他们的双眼,随后扶着他们分别走到两侧的竖幅前,将蘸饱了墨的毛笔塞进他们手中。
老板接着说道:“只需二位公子各自在这竖幅上写下一句话。写什么我们不管,除去不雅之词,并无限制。可以是对联,可以是诗词,也可以是二位想写的任何话语。但唯有一样——那两句话,须得相辅相成,彼此呼应。”
众人闻言,皆是心中一惊,这一关果然玄机最深。即便心意再如何相通,两个人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又如何能笃定地想到同一件事,或是同一句诗?
眼前虽蒙着黑布,苏云深还是闭上了眼睛,静心凝神。
温润此刻在想什么?
温润想对他说什么?
而他,又想对温润说什么?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许多过往的画面也随之浮现。
与温润的初遇。
与温润抚琴弄箫,吟诗作对。
温润以心头血浇灌紫府兰。
温润陷入梦魇时的呓语。
温润见到月寒来信时的失落。
每一幕画面,都轻轻撞进了苏云深心底,他心头忽然一软,有了决断,缓缓提笔,笔尖轻轻抵在纸面上。
几乎同时,他也听到了旁边温润那侧,笔尖触及纸张的细微声响。
这便不再犹豫,腕上用力,挥毫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