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说话轻声细语的,比微风更缓,比流水更柔,她含情脉脉地望着苏云深,眼中泪光闪烁,泪水凝于睫毛上,将落未落,似有万千委屈难以诉说。
然而那白皙的脸颊上又泛着淡淡绯红,嘴角噙着一抹嫣然浅笑,透出无限娇羞。
说不清是激动多些,还是欣喜多些。
“你误会了。”苏云深声音平和却清晰,“我今日下山,并非为你。”
月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不是为我,那是为谁?”
苏云深轻轻揽了揽身侧的温润,如实相告:“今日下山,是为了陪伴我这位朋友。”
温润正自疑惑,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恍然与感动,原来苏云深一直记得这个连他自己都遗忘的日子,他的生辰!
月寒仍不死心,又道:“可是昔日,公子待月寒很好……”
“我待谁皆是如此。”苏云深语气虽淡,却毫无转圜余地。
月寒霎时愣在原地,短暂的茫然过后,眼泪如同决堤之水,汹涌而出,她脚步虚浮,似要倒进苏云深怀里,温润迅速侧身,抬手虚拦,恰到好处地挡在她与苏云深之间。
“姑娘小心。”温润抬起一臂,声音温和,却不容月寒再次逾越。
月寒被温润所阻,所有的委屈与难堪瞬间翻上心头。她猛地挥开温润的手臂,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让开!这是我和他的事!”
苏云深不着痕迹地将温润往自己身后带了半步,完全隔开了月寒可能触碰到的范围。
“月寒姑娘,若无他事,我们先行一步。”他先对月寒微微颔首告辞,语气疏淡却不失礼数,而后伸手轻轻握住温润的手腕,语气瞬间变得温和几分,“走吧。”
月寒怔怔地看着苏云深对温润自然而然的亲近与回护,即便他们同为男子,也令她心头酸涩难当。
就在他们转身走出几步的刹那,这股怨气冲破了理智,月寒冲着苏云深的背影问道:“苏公子,你可知这人是谁?可知他来到你身边,对你有何企图?”
苏云深的脚步顿住。
他缓缓回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情绪激动的月寒,没有一丝波澜:“温润。”他顿了顿,复又看向月寒,补充道,“他从未隐瞒过我。”
这句话让月寒哑口无言。她预设的结果没有发生,她的挑拨,在苏云深这全然知晓且毫不在意的态度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这一次,苏云深不再有片刻停留,握着温润的手腕,径直离开。
走出很远,直至山道转弯,再也看不见那个身影,温润才稍稍放松下来,但眉宇间仍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
“苏公子,”他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我平素几乎不在江湖中走动,能认出我身份的,不是各大门派中的掌门长老,也得是派中资历颇深的弟子。”他话语微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月寒姑娘年纪尚轻,又无门无派,她如何能一眼认出我?这实在蹊跷。唯一的可能……”
“今日不想她。”苏云深停下脚步,侧头看向温润,那双总是显得淡漠的眸子里,此刻映着渐亮的晨光,显得格外专注,“今日下山,是要为你庆贺生辰,旁的事,无论什么,都先放放。”
听闻此言,温润眼角微微发红,他急忙低头掩饰,却藏不住袖中轻颤的指尖——这个连自己都不甚在意的日子,竟然被人珍重地记着。
“好。”
如此,便将月寒的事告了一个段落。
整个灵云城最富盛名的去处,是一条名为文学街的街道。
此街专为文人墨客而设,每逢十日,便会举办一场“文学会”。
文学会期间,所有店家都会将自家最上乘的货物陈列于街边,一面售卖,一面邀请往来的文人参与斗棋、填字、赛诗、猜灯谜等各式风雅游戏,此类活动往往设有颇为丰厚的彩头。
苏云深便是带温润来到了这里,他早已听闻这条街的名声,也知晓今日正是文学会之期。
转过街角,便看到所有的文人墨客都簇拥着围在了一处,那里人流如潮,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与惊呼。
被围在人群中央的是一间看似寻常的铺子,门面却颇有气势,悬挂着四块乌木匾额,上面分别镌刻着“琴”、“棋”、“书”、“画”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铺子门前立着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男子,气度沉稳,衣料是上好的云纹锦,此刻正对着围观的众人侃侃而谈,言辞文雅,引经据典,显然是这家店铺的主人。
店主人身侧侍立着几名伙计,个个身形挺直,神情专注,随时等候差遣。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店主人似乎已将前辞交代完毕,他退后几步,在店门口安置好的太师椅上落座,随后抬手轻轻一挥。
得了示下,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抬出三架古琴。
那三架古琴一架摆在店铺门口的台阶上,琴首面朝向围观的人群,另外两架则并排安放在街道上,琴首对着店铺门面。
那古琴形制古朴,漆色温润,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它们的不凡气韵。
随后,店里不紧不慢地走出一位年轻书生,衣着与那老板相仿,生得五官清秀,线条分明,尤其一双桃花眼,在妩媚中透着一股书卷气。
他面带微笑朝四周拱了拱手,这才缓步登上台阶,在那架面向众人的古琴前安然坐下。
不一会儿,便有两位文人从人群里走出来,上前向老板和那青衫书生作揖见礼,低声交谈几句后,分别坐在了街道上的两架古琴前。
台上的青衫书生眼皮懒懒一抬,扫过台下二人,神色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倨傲,随意比了个“请”的手势。
待伙计高喊一声“开始”,青衫书生信手拨弦,一曲《流水》倾泻而出。
围观众人脸上都露出欣赏之色,可欣赏之余,却又夹杂着阵阵叹息,叫人看不明白。
“瞧着有些意思,我们去前面看看。”温润在苏云深耳边低语。
苏云深微微颔首:“好。”
温润轻轻拉住苏云深的衣袖,两人如游鱼般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不知怎的就到了最前排。
除了原先站在头排、此刻被挡住了视线的一位墨衣男子,竟无人察觉他们是何时过来的。
“诶?两位公子,你们从哪里来的?怎么就到我前头去了?”那墨衣男子一脸茫然。
苏云深和温润一同回过头来。
温润的声音显得格外温和诚恳:“定是你听曲听得入了神,没留意到我们。其实我们在此处站了有一会儿了。”
“是么……我听得这般入迷?”墨衣男子看清他们二人的面容,愣了一瞬,心中的不快化去了一大半。
“正是如此。”温润面不改色,说得自然而然,“这曲子如此动人,在下也听得入迷了。”他话锋一转,顺势问道,“请教公子,大家既然觉得这曲子好听,为何一边赞赏,一边又发愁叹气?我二人初来乍到,不知其中缘由,还望公子指点一二。”
读书人多半有些好为人师,温润深谙此道,此刻做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那墨衣男子确实受用,耐心答道:“唉,那曲子弹得这般动听,我们自然是佩服的,岂有不赞之理?可他弹得越好,那‘兰花玉佩’就越是难到手,叫我们如何不愁?”
“兰花玉佩?”
“对,”墨衣男子朝老板的方向扬了扬头,“就是老板手边那块玉。”
两人循着方向望去,只见那老板端坐在门口的檀木椅上,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旁边放置茶具的小几上,听着琴音,三根手指正轻轻叩着桌面。
再仔细一看,他叩击的那只手边,放着一只打开的精致檀木盒子,里面垫着软绸,托着一块白玉。
那白玉天然生成兰花形态,却与兰花有着细微不同,瓣缘处带着奇特的卷曲,更似苏云深曾描绘过的一株珍稀药草。
“那玉佩……好生眼熟。”温润目光在玉佩上停留片刻,心头莫名一动。
苏云深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墨衣男子没听清他低语,只当他们也看清了玉佩,便继续解释:“那玉是天然生成这般模样,未经雕琢,可谓妙手天成。我们这儿许多人都想得到它,日后送给心仪的姑娘做聘礼。可要想得到它,必须连过‘琴棋书画’四关。这活动是整条街的店家一同举办的,由台上那位老板主持,每一关都难上加难。活动已办了好几届,前来挑战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谁能想到,连这头一关‘琴’关,都至今无人能过。”
苏云深平素对这类事情听听便罢,从不会过多在意,更无心参与,今日却不知怎的,一反常态,主动开口询问:“这‘琴’关要如何过?后面三关又是怎样?”
“这‘琴’关听说最简单,但对我们来说已难如登天。你瞧见那书生没?他弹完一曲,闯关的两个人需得跟着弹,一人负责弹奏一个音节,既要分毫不差,又不能断了流畅。还有啊,别想背下曲谱回去练习,因为他每次弹的曲子都不同。”
墨衣男子叹了口气,接着道:“至于后面三关,我们也不知晓具体内容了。这第一关就无人能过,后面的关卡自然不公布。只听说每一关都需两人协作完成,考的不只是才学,更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多谢公子指点。”苏云深拱手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