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血气弥漫,心中反倒踏实了几分。
赢得玉佩的过程虽然风光,引得满堂喝彩,但心神耗损过度,一上午下来,他早已体力透支,这口淤血若不及时吐出,只怕要活活憋死。
但这情形绝不能让温润看见。
平日他稍有不适,温润便忧心忡忡,若见了这吐血的模样,还不知要如何难受了。
他只好先将人支走,打算自行调息片刻,待温润回来时,能好受许多,露不出什么破绽。
“客官,你这……”路过的小二看着桌上那片刺目的红,脸色都变了。
苏云深迅速将一块碎银子放到桌上,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老毛病,不必声张。麻烦快些收拾干净。”
小二收了钱,依言拿了抹布擦净血渍,又问:“公子,你是要现在点菜,还是等方才那位公子回来?”
“等他回来。”
“好嘞好嘞,那你有事随时吩咐。”
苏云深微微颔首:“有劳。”
吐出那口淤血,身上确实松快了些,料想温润回来应察觉不出异样。他便静静坐着,慢慢饮茶,计算着温润回来的时辰。
临近午时,悦心楼里的客人渐渐多了,不多时便座无虚席。
人一多,环境便嘈杂起来。
客人们在旁谈天说地,搅得苏云深耳边嗡嗡作响,苏云深本就身子不适,被这喧闹扰得胸口愈发窒闷。
其中闹的最厉害的,是左侧靠窗那桌的两名男子,从苏云深进门时便在,一人身着红衣,一人身着玄衣,两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红衣男子腰上佩一把长剑,玄衣男子手边搁着一柄长刀,似是出身富贵的习武之人。
那红衣男子生得艳丽,五官精致,如火般红衣衬得他姿容更盛,但目光凌厉,眉宇间尽是傲气。玄衣男子相貌虽寻常些,却胜在沉稳。
此时红衣男子手边已倒了六七个空酒壶,满面通红,眼神涣散,时而痴笑,时而哽咽,时不时打个酒嗝,言行越发失控。
“小二!再上一壶酒!”他高声叫道。
玄衣男子急忙阻拦:“师弟,大上午的喝这么多做什么?别喝了!”
“不!”红衣男子兴致被扰,极为不悦,厉声道:“师兄!你若还当我是师弟,就别拦我,陪我喝!我不想清醒,醉死了才好,醉死了……才不伤心!”
他们闹得动静有点大,引得酒楼中其他宾客纷纷侧目,不少人指指点点。
红衣男子立时察觉自己成了议论的对象,他本就醉得厉害,情绪不稳,顿时恼羞成怒,厉声喝道:“哪个再敢多嘴多舌,休怪小爷拔了他的舌头!”
他说罢,一抬手,一道寒光从怀中闪过,匕首已狠狠戳进桌子里。
四周霎时一静。
苏云深目光掠过那袭红衣,认出这正是江湖上人称“玉面少爷”的萧千栩,缥缈楼楼主夏一啸的关门弟子。
传言此人仗着师门显赫与家世不凡,向来嚣张跋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至于那玄衣男子,应是他的师兄楚海川。
萧千栩嚷着要酒,小二虽不识得他身份,却也不敢违逆,赶忙又送上一壶。
他见到酒壶,两眼放光,拿起来往嘴里灌。
又是半壶酒下肚,萧千栩醉意更浓,喃喃自语:“我是真心的……我从未如此……如此真心待一个人……为何不能与我在一起?就因为……就因为……”说到此,声音哽咽,又举起酒壶。
听这口吻,像是对哪家姑娘求而不得,楚海川并不知其中详情,只道江湖人身不由己,门派之见、门第之别不知拆散多少痴男怨女。
又过了好一会,楚海川终是不忍,强给萧千栩灌了杯茶水醒酒。
萧千栩呛得连咳几声,楚海川又替他拍背顺气,道:“好了师弟,莫再闹了。若惹出事端,又要惹师父生气。”
不知是那杯茶起了作用,还是听闻”惹师父生气”令他不敢再放肆,他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吵着要酒,只一口接一口地夹着花生米往嘴里送,脸上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痛苦模样。
他醉眼朦胧,目光在酒楼里逡巡,最终定格在窗边那抹素白身影上。
那人过于安静的姿态,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他好像病的快死了,偏偏又生着一副让人移不开眼的容貌,更让萧千栩觉得刺眼的是,方才那同他一样清雅的男子对他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样子!
两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可如此……不知廉耻!凭什么他们能这般肆无忌惮?一股混合着酒意、求而不得的挫败与嫉恨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理智全无。
只听萧千栩猛地拍案而起,指着苏云深对楚海川道:“师兄,你看那病秧子,我瞧他最多再活一个月,他那同伴小心翼翼的伺候他,是否连床笫之事也伺候啊?”
这番污言秽语传到耳中,苏云深眼底顿时凝起一层寒意。若只冲着他来,他尚可不计较,但萧千栩竟如此侮辱温润,他着实听不下去。
他身上不只十几种毒药、迷药,随便哪一种都可以让萧千栩立刻闭嘴。
然而念头刚起,还未及动作,胸腔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那点微末气力瞬间溃散,喉间那股腥甜险些压制不住。
此刻他莫说动手,便是维系清醒已属勉强。
听这粗鄙不堪的言辞,楚海川也大惊,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住萧千栩的胳膊,低声说道:“人家未曾招惹你,你何故无端骂人家?我看他与方才出去的那位公子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你莫要惹是生非!”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
萧千栩虽喝了醒酒茶,醉意却未全消,一听此言,无赖脾性又起。
“连你都看出他们不寻常了?”萧千栩故作恍然,挑眉坏笑,“快死的人,竟有这般兴致。”
楚海川吓得不轻,急忙去捂他的嘴:“胡说什么!你不要太过分了!”
萧千栩说后半句时刻意提高了音量,分明是存心说给苏云深听,楚海川的阻拦只会让他变本加厉。
“我不但要他听见,还要去问问他。”萧千栩果然毫不收敛,声音更大,甚至径直朝苏云深走来。楚海川想拉他坐下,却被他狠狠一推。
萧千栩醉中出手失了轻重,楚海川一心担忧,毫无防备,被推得跌坐回凳子上。
摆脱了师兄,萧千栩踉踉跄跄走到苏云深桌前,重重坐了下来,极不客气地道:“我师兄说你不寻常,我也觉得你不寻常,特来请教,那位对你体贴入微的公子,与你是何关系?”
“萧公子,请自重。”
萧千栩一愣:“你认得我?”
“师弟!快回来!”不待苏云深回答,楚海川已赶至近前,拽住萧千栩胳膊想拉他走,又忙向苏云深赔笑,“对不住公子,我师弟心中不快,饮多了酒在此发疯,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苏云深语气冰冷:“无妨。楚公子早些带他离开便是。夏楼主今日也在灵云城,莫要给他徒增麻烦。”
他点出萧千栩和楚海川的姓氏,并暗示自己知晓夏一啸的行踪,只盼这番故作高深,能让对方忌惮一些。
果然,楚海川眼中掠过一丝惊疑,语气愈发客气,连声道歉。
“抱歉,实在对不住,师弟年少不懂事,我这便带他走。”一边说,一边更用力地去拉萧千栩,动作急切。
不料这反而激得萧千栩勃然大怒。
“滚开!”萧千栩怒斥,见楚海川对苏云深如此谦卑,还说自己“不懂事”,酒意混着怒火直冲头顶,反手便是一掌拍向楚海川胸口。
这一掌少说用了三四成力,楚海川当即口吐鲜血,踉跄后退。
二人师出同门,武功本在伯仲之间,皆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楚海川硬受这一掌,虽不至重伤,也需立刻调息。
“师兄……”萧千栩见自己失手打伤师兄,醉红的脸上闪过一丝悔意,却随即迁怒于人,秀眉紧蹙,“都怪那病秧子!我这就去教训他!”
楚海川被打得气息紊乱,无暇他顾,沉着脸坐在椅上运功调息。
没了师兄阻拦,萧千栩更加肆无忌惮。
他回到苏云深面前,居高临下地睨视着,继续纠缠那粗鄙话题:“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说说,那般人物……是如何任你施为的?”
听着萧千栩越发下流的揣测,苏云深强压住心头怒火,一言不发,如今他连呼吸都艰难,更别提护住温润的清誉。
这种无力感,比身上的剧痛更让他煎熬。
萧千栩见他不答话,只当是默认,得寸进尺地嗤笑:“怎么,被我说中了?看来那位公子也就表面光风霁月,内里不过是个……”
“住口。”苏云深骤然抬眸,声音不大,却冷冽如冰。这一声几乎用尽他积攒的力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头晕目眩。
其实,只要报出温润的名字,萧千栩便是喝得再醉,也要立即夹着尾巴逃跑。
可想起他方才那番污言秽语,万一添油加醋传扬出去,说神月教教主有龙阳之癖,温润岂不成了整个江湖的笑柄……
眼下唯有离开。他强撑桌沿想要站起,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整个身子都倚在桌上,才勉强站稳。
“喂!你想去哪里?”萧千栩见他站起来,一声怒吼,猛地揪住他衣领往自己身前一拽,抬手便朝他左脸掴来,“我准你走了吗?一个将死之人,也敢违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