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拖着伤残之躯,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艰难前行。燃烧的物资车被放弃,爆胎的中巴由另一辆车牵引,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在崎岖的河谷中发出沉闷的呜咽。
袭击带来的恐慌并未消散,只是被强行压抑下去,化作车厢内更沉重的死寂和偶尔抑制不住的啜泣。
叶泊帆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程忆梧。
她看着程忆梧处理完所有紧急事务——确认伤员情况、评估车队状态、与后方重新建立联系并汇报遇袭情况。她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依旧稳定、清晰,逻辑严密,仿佛刚才那个在枪林弹雨中挺身而出的不是她。
但叶泊帆看到了不同。
她看到程忆梧在转身走向押尾越野车时,左臂的动作有着极其细微的凝滞,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她看到在跳跃一道小沟壑时,程忆梧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虽然瞬间平复。她还看到,在上车时,程忆梧是用的右手发力,左手只是轻轻搭了一下车门。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叶泊帆。
当车队再次短暂停下,进行最后的路线确认时,叶泊帆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径直走向那辆越野车。
程忆梧正靠在车旁,借着车内微弱的光线查看地图。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是叶泊帆,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叶记者,有事?”
“你受伤了。”叶泊帆的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她的目光落在程忆梧的左臂上,那里,卡其色外套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深了一小块,在昏暗光线下近似于黑。
程忆梧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淡淡道:“小擦伤,不碍事。”
“让我看看。”叶泊帆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她闻到了,靠近之后,一丝极淡的、被风沙尘土气息掩盖的血腥味。
程忆梧看着她,没有动,眼神里是惯有的审视与疏离。“叶记者,这不是你该关心的范畴。回到你的车上去,我们很快出发。”
“如果只是小擦伤,为什么不敢让我看?”叶泊帆逼视着她,“程忆梧,你是不是忘了,大学时你每次发烧感冒,都是谁第一个发现,又是谁逼着你吃药的?”
这句话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程忆梧冷静的外壳。她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眼底有什么情绪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
两人在昏暗的车灯影子里对峙着,河谷的风吹动她们的衣角,带着硝烟散尽后的凉。
最终,程忆梧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又像是疲惫到了极致。“处理伤员时,被飞溅的碎片划了一下而已。”
她终于侧过身,用右手,有些笨拙地去拉左臂外套的拉链。
叶泊帆看不下去,伸手想要帮忙。
“别动。”程忆梧的声音突然变得锐利,带着一种下意识的防御。
叶泊帆的手僵在半空。
程忆梧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反应过度。她放缓了语气,自己将拉链拉开,慢慢褪下左臂的袖子。
里面的白色衬衫袖口,早已被鲜血浸透,黏连在伤口上。她咬了咬牙,轻轻将布料撕开。
一道约莫十公分长的伤口暴露出来,不算深,但皮肉外翻,边缘沾满沙尘,仍在缓慢地渗着血。在程忆梧白皙的手臂上,显得格外狰狞。
叶泊帆倒吸一口凉气。这绝不是什么“小擦伤”!
她立刻转身,快步跑回中巴车,拿来了自己的随身急救包——作为常跑战地的记者,这是她保命的装备之一。
当她拿着急救包回来时,程忆梧依旧靠车站着,脸色在车灯下显得有些苍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但她依旧站得笔直。
“坐下。”叶泊帆命令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这一次,程忆梧没有反驳。她依言缓缓靠在车轮毂上,坐了下来,将受伤的手臂伸向叶泊帆。
叶泊帆蹲在她面前,打开急救包,取出碘伏、棉签和纱布。她的动作熟练而迅速,神情专注。
当沾满碘伏的棉签触碰到伤口的瞬间,程忆梧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抿紧了嘴唇,将头偏向另一边,看着远处黑暗的河谷。
叶泊帆的心,却像被那棉签狠狠擦过,又涩又疼。她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清洗着伤口里的沙砾和血污。她能感觉到程忆梧手臂肌肉的紧绷,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的、变得稍微急促的呼吸。
“什么时候伤的?”叶泊帆低声问,试图用对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喊我趴下的时候。”程忆梧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一种脱离掌控后的微弱无力感,“躲得太急,撞到车门断裂的金属棱角上了。”
叶泊帆清洗伤口的手猛地一顿。
原来她听见了。在那样混乱的枪林弹雨中,她听见了自己那声绝望的呼喊。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腔。叶泊帆低下头,更专注地处理伤口,用纱布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她的动作轻柔而专业,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艺术品。
“为什么不说?”包扎完毕,叶泊帆依旧蹲着,抬起头,看向程忆梧。
程忆梧也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叶泊帆脸上。车灯在她眼中映出两点微弱的光,像是冰川深处摇曳的火焰。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我不能倒,不能表现出任何脆弱。恐慌,是会传染的。”
所以她选择沉默,选择忍受,选择用绝对的冷静来维系这支队伍摇摇欲坠的信心。
叶泊帆看着她苍白而疲惫,却依旧强撑着的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七年了,她变得更强,也更孤独,独自扛着所有重量,行走在悬崖边缘。
“程忆梧,”叶泊帆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你不是铁打的。”
程忆梧怔怔地看着她,眼底那片坚固的冰川,似乎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其下深藏的、不为人知的脆弱与疲惫。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程领事!路线确认完毕,可以出发了!”副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那道缝隙瞬间弥合。
程忆梧眼中的波动迅速消失,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冷静。她撑着车身站起身,动作依旧有些滞涩,但背脊已然挺直。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然后低头对仍蹲在地上的叶泊帆说,语气恢复了官方性的客气,“谢谢。”
说完,她拉上外套拉链,巧妙地遮住了手臂上的绷带,转身走向副手,重新投入指挥工作。仿佛刚才那个流露一丝脆弱的女人,只是夜色下的一个幻觉。
叶泊帆缓缓站起身,看着那个再次被责任和身份包裹起来的背影,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臂肌肤冰凉的触感,以及……那无法忽视的、剧烈心跳透过皮肤传来的震动。
冰川依旧矗立。
但她知道,她刚才,的确看到了冰层下的裂痕。
而有些东西,一旦开始裂缝,便再难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