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ZF营地的清晨,是在一种刻板的军事化秩序中到来的。号角声(或许是电子模拟的)划破山谷的寂静,伴随着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和装备碰撞的金属轻响。与“蝎子”控制区那种混乱暴戾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甚至带着一种压抑的“规范感”。
叶泊帆几乎一夜未眠。肩伤被营地医生重新处理过,上了药,包扎得比之前专业许多,疼痛减轻了些,但精神上的弦却绷得更紧。她躺在分配给自己的小行军床上,耳朵捕捉着帐篷外的每一丝动静,大脑反复回放着从洞穴被救出到抵达这里的每一个细节。
扎菲尔……FZF……“必要的沟通”……这些词汇像幽灵一样在她脑中盘旋。她不相信巧合,更不相信在这片利益交织、人命如草芥的土地上,会存在纯粹的“国际主义援手”。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身,小心地走到与程忆梧相邻的帐篷。程忆梧还在昏睡,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比昨夜平稳了一些,额角的伤口和手臂的感染处都被重新清创包扎过。那名军医正在记录她的生命体征。
“她怎么样?”叶泊帆压低声音问道。
军医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感染控制住了,但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需要静养和持续的抗生素治疗。今天应该能醒过来。”
叶泊帆稍微松了口气,只要程忆梧能醒过来,就多了几分应对变数的力量。她注意到军医使用的药品包装上都是外文,看起来像是欧洲某个国家的产品,并非廉价的通用药。这个FZF,财力或者背后的支持,似乎不简单。
她谢过军医,没有停留,而是状似随意地在营地允许的范围内走动起来。她需要观察,需要信息。
营地规模不大,但功能分区明确。居住区、指挥部(一个较大的、天线林立的帐篷)、医疗点、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车辆维修点。士兵们穿着统一的沙漠迷彩,装备精良,以AK系列步枪为主,但她也看到了少数几支先进的西方制式突击步枪。他们训练有素,彼此之间交流不多,眼神里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后的麻木和警惕。
她试图与几个看似比较面善的士兵搭话,用自己会的几句简单当地语言问候,或者展示相机表示想拍照。大多数士兵只是冷漠地摇头,或者用生硬的英语回答“No photos”(不准拍照)。只有一个看起来年纪很轻的士兵,在她递过去一块巧克力时,眼神闪烁了一下,飞快地接过藏进口袋,低声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了句“谢谢,小心……”,然后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匆匆走开了。
“小心”?小心什么?叶泊帆的心微微一沉。
她走到营地边缘,这里用沙袋和铁丝网构筑了简易工事,视野开阔,可以望见峡谷入口。她注意到,峡谷两侧的制高点上,不仅有明哨,还有精心伪装的暗哨。整个营地的防卫体系,外松内紧,与其说是一个临时据点,不如说更像一个戒备森严的前沿指挥所或……关押重要人物的场所?
这个念头让叶泊帆不寒而栗。
当她经过那个最大的指挥帐篷时,帐篷的帘子刚好被掀开,扎菲尔和另一个穿着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是文职人员的男子走了出来。两人正在用当地语快速交谈,叶泊帆只听懂了个别单词:“通道”、“条件”、“美国人……”(American?)。
看到她,扎菲尔立刻停止了交谈,脸上露出那种程式化的“温和”笑容:“叶记者,起得这么早?伤势如何?”
“好多了,谢谢。”叶泊帆不动声色地回应,目光扫过他身旁那个戴眼镜的男子。那男子也看着她,眼神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了。
“这位是我们的政治顾问,优素福(Yousuf)。”扎菲尔简单地介绍了一句,随即转移了话题,“程领事情况稳定,等她醒来,我们需要和她谈谈接下来的安排。叶记者也可以一起。”
“安排?”叶泊帆捕捉到这个词汇。
“是的,为了你们的安全,也为了能更好地……合作。”扎菲尔语气从容,“我们正在筹划一次针对阿米尔后勤补给线的行动,程领事掌握的情报可能至关重要。当然,这都是在确保她身体无恙的前提下。”
他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叶泊帆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他们似乎非常急于从程忆梧这里得到什么。
回到医疗帐篷时,程忆梧恰好悠悠转醒。她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随即迅速恢复清明,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最后目光落在叶泊帆身上。
“泊帆……”她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带着确认的意味。
“我在。”叶泊帆立刻上前,握住她没受伤的右手,感受到那冰凉的指尖,心里一阵酸涩,“感觉怎么样?我们在FZF的营地,是他们救了我们……”
她言简意赅地将获救的经过和抵达营地后的观察,尤其是自己的疑虑,低声告诉了程忆梧。
程忆梧安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作为经验丰富的外交官,她比叶泊帆更清楚这片土地上各种势力的复杂性和他们惯用的手段。FZF的名声并非全然正面,他们与多个外部势力有牵连,其“独立”口号下的真实目的往往值得商榷。
“我知道了。”程忆梧听完,只说了三个字。她轻轻回握了一下叶泊帆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快速思考应对之策。
叶泊帆看着她沉静的面容,焦躁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一些。只要程忆梧醒着,她就感觉有了主心骨。
下午,扎菲尔和那个叫优素福的政治顾问果然一同前来“探视”。
“程领事,看到您清醒,真是太好了。”扎菲尔笑容可掬,“这位是我们的顾问优素福先生。”
优素福推了推金丝眼镜,用流利得多、甚至带着点牛津腔的英语说道:“程领事,久仰。对于您和您的队员遭遇的不幸,我们深表同情。阿米尔集团的暴行,令人发指。”
程忆梧靠在枕头上,神情平静,带着外交官特有的、既不亲近也不疏离的淡漠:“感谢贵组织的援手。不知接下来,贵方有何打算?”
优素福与扎菲尔交换了一个眼神,由优素福继续说道:“我们计划尽快将您转移到我们后方更安全的医院进行治疗。不过,在转移之前,鉴于您身份的敏感性以及我们双方共同的敌人——阿米尔,我们希望能与您分享一些情报,并就……未来可能的合作方向,进行一些初步的沟通。”
他说得非常委婉,但核心意思明确——他们想要情报,想要“合作”。
程忆梧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稳:“对于打击恐怖主义势力,维护地区稳定,中方一贯持支持态度。我个人非常感谢贵组织的救助,但涉及情报分享与国际合作,这并非我个人权限所能决定,需要遵循严格的外交程序和上级指示。”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原则性立场,又将皮球踢了回去,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
优素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不变:“当然,我们理解程领事的原则性。具体的细节,我们可以稍后再议。当务之急,是您的健康。请您安心休养,我们会确保您的绝对安全。”
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和扎菲尔一起离开了。
帐篷里恢复了安静。
叶泊帆看向程忆梧,程忆梧也正看着她。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判断——
这群人,所图甚大。他们提供的“安全”,是一个华丽的囚笼。而所谓的“合作”,很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平静的假象之下,暗流汹涌。
她们必须尽快想办法,在体力恢复和对方耐心耗尽之前,找到脱身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