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住明玥,黑夜张开深渊巨口,吞噬了这世间,崖头狂风嘶吼。
卫瓴目光涣散,哀莫大于心死。
良久,声音嘶哑地说,“也许他有声东击西之意,却不想你先**营帐,他日,必于朝堂之上祸水东引,颠倒是非。”
说完,她轻吸一口气,那口气直达肺底,竟差点抽死过去,她仿佛千疮百孔,无处不在透风。
到底还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才能结束这人间炼狱。
人间焚骨的火什么时候能熄灭。
卫瓴不忍再看,闭上了眼,黛眉颤动如筛。
“不愧是深宫里养大的公主。”尉迟玄说,是赞许亦为暗讽,“满心只看得见利害得失,下面这些臭虫蝼蚁,不堪入殿下的眼。”
“他们不是蝼蚁!”卫瓴心中升起无限愠怒,戾气大涨,“我是深宫里养大的又如何,你根本不是食五谷长大的人,你是地府爬上来的鬼!”
尉迟玄没说话,一阵长久的诡异沉默。
卫瓴胸口上下起伏,心头不由犯怵地发毛。
尉迟玄眸底晦涩,目光潮湿地移到她身上,有些不以为意地挑起一侧眉头,未出言反驳讥讽,反而承认道,“我就是地府爬上来的鬼。”
阴恻地瞋视她,启唇,声音像寒潭底发出的,过了一遍凉彻骨的冰水,冻得人汗毛倒竖,“你也是。”
“好,说得对。”他阴晴不定地说,目光落在卫瓴肩颈,缓慢看上去,细细辨认过后,“确实……是鬼。”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收拾好自己眼底泄露出的戾气,轻描淡写、理应如此地说,“我既为将,人命就不值一提。”
“将亦有可杀,有不可杀。义军不杀俘虏,何况下面是些女人,她们力不缚雉,你不怕被天下人的唾沫啐死吗?!”卫瓴唾弃地质问他。
尉迟玄不屑哼笑一声。
他拖长声音,用气声说,“我怕——”
“怕他们不给我杀他们的由头,我何时说过,我是义军。”
卫瓴反身揪住了他的衣领,凤目凌厉,巴不得就此弄死他,夺了他呼吸。
尉迟玄的眼皮垂下来,温润不火将她纳入眼中,脖子后仰,头不轻不重歪下去,“况且背骂名的未必是我,今天是昭国人来放的火,杀的人。”
“荒诞!你当世人都是傻子吗??”卫瓴顿觉尉迟玄一丝人情都没有,全然是个嗜血的疯子,“如此荒诞的蠢言怎会有人信?!”
尉迟玄欣慰弯起了眉眼,“是,他们蠢,一煽风点火就信了。”眸中无笑,如蛰蝎。
他说,“昔日亓夫人在昭为质,被老昭王赐给屠户折辱,还产下了一女,不怕叫你知晓这桩丑闻,亓夫人乃我朝当今圣上生母,你以为这些女人被俘回去,只是做个阶下囚那么容易?”
卫瓴心中咯噔一下,点到此,心中已有大概,果然听见尉迟玄说,“你父为了往事不重现,不给肃国以其人之道还至其身的机会,派人把自己妃子全杀了,立几处牌坊,诵她们为洁殉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有句话说薄情最是帝王家。你是他女儿,应是了解他,不管旁人,你可信?”
卫瓴竟开不了口,败絮其中的腌臜事儿她见过的岂在少数。
尉迟玄抓住脖子前的手,掰开了她的手指,“你又猜百姓信不信,火不烧自己身上,他们只会担心不够旺。你在宫里应是见惯了明争暗斗,总不至于问我句世态为何如此不堪吧?”
卫瓴恍惚间入了死胡同,没有出口,只能原地打转儿,一拳挥出去妄图找条出路,墙却像水面,荡开层涟漪复归平静。
尉迟玄松开了卫瓴挣扎的手。
卫瓴一时收不住劲儿,差点摔下去,尉迟玄眼疾手快扶住她。
“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对,人言可畏。杨岳城到死不降,好儿女也殉了国。他确实截了军粮,没饱丝囊,全拿去赈了灾,到头来却让难民反咬一口,你父本就心有忌惮,朝堂又有奸佞助澜,下大狱是迟早的事儿,他就是被唾沫啐死的。”
“这种人,为了心中那点道义,根本不管退路,怎么可能让他活。”
“‘忠’,是我会写的第一个字。”杨恪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如雷一般炸开。
克制住猛然涌上鼻头的酸楚,杨恪手腕上是镣铐磨得伤疤,也许他在狱中仍未懈怠练武,才会留下那样深的疤。
“你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你应该问问,为什么赈灾是他去,为什么动了军粮,既敢动军粮,又为何没脱身。”
尉迟玄:“殿下,内忧生外患,昭国从上到下已经烂透了,时至今日也是咎由自取,你以为这天下是场一劳永逸的儿戏吗?”
他凑近在她耳边说,“那龙椅谁都能坐。”晦暗不明看向她的鬓角,低语,“靠的不光是身上流的血。”
卫瓴在马上坐得笔直,耳边的瘙痒让她如坐针毡,她想起了梦里的那句:我要你亲眼看——我奉上的这江山易主、王权更迭。
崖下狼藉一片,御洐、假秾华、许多人倒在地上,卫瓴崩溃地说,“我不想看了。”
尉迟玄却说,“戏才刚过半。”
来救她的人撑不了多久了,她被困于皇城时,便认清了在绝对的军队面前,仅凭意志是杀不出去的,再硬的骨也会被碾碎。
这残忍的、所谓的“消遣”已经落幕,无法生还的悲曲,何来的戏唱一半。
他们在高处,视野开阔,此时却见远处又冲出来一拨人,待卫瓴看清他们着装,欣喜、激动涌上心头,竟是羽林卫。
她虽不明羽林卫此刻为何会在此,但无疑是救出余下俘虏的唯一希望了。
羽林卫一掺和进来,局势逐渐扭转过来,一番苦战下去,肃军在自己的地盘竟然落了下风,御洐一伙打算智取救人,而羽林卫明摆了要硬抢。
卫瓴已经被寒风吹得失了温。
战况虽是一时焦灼,但羽林卫带上幸存的妃嫔和婢女打算撤离。
“不对。”
卫瓴心底有股不详预感。
一切都透着不寻常。
太快了。
肃兵败得太快了。
虽说此处并非大军,只是肃军押解俘虏的小队,可是遭了敌袭必会报信求援。
硬抢必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御洐一伙已打草惊蛇,给了肃军反应时间。羽林卫此时出现,要么早把此处肃军的前后联络断了,要么算好肃军的脚程速战速决,否则处境极危。
但是尉迟玄能想出狸猫换太子,他便是知道押俘虏的路上不太平,怎么会让队伍有被瓮中捉鳖的机会。
况且他此时目睹一切,要么是不在乎折损人马,打算弃了下边的人,要么是另有后手,时候尚且未到。
卫瓴肝胆生寒地问出了心中所想,“你料到会有这波人了?”
尉迟玄不答。
卫瓴立马又被一连串问题困住。
可是当下局面的转机是什么呢?
等肃国援军到吗?
肃国援军未到,羽林卫的接应倒是出现了,卫瓴看不清领军的是哪个,心里只盼他们速速撤离,他们先放出了大部分兵力,显然也是防着全军覆没,见肃军确是薄弱,汇合带人撤离。
事到如今,肃国援军的影子都没看到,莫非是埋伏在了必经之路上?
卫瓴脑中百转千回,越想越急。
“行了,人齐了。”尉迟玄说。“手足相残确是比别的有看头。”
羽林卫已经退出了肃**营驻地,接下来,令卫瓴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只见“死人”从地上爬起来了,竟然是假死掩人耳目,未被烧尽的帐篷和草垛里冲出来一群肃军,他们人数并不可怕,可是利用先前的大火,向撤退的队伍射去了燃火的箭矢,和火药!
场面一时惨烈至极,四肢被火药炸飞了。
卫瓴瞪大了眼睛,火光照亮了她难以置信的脸,以至根本无暇顾及他所说的什么手足相残。
她尚未从瞬息万变的局势和惨烈的场面中回神,羽林卫竟然拔刀捅向了救出来的俘虏。
怎么会……
“住手!住手!!”卫瓴下意识大喊出声,尉迟玄从后捂住了她的嘴。
可是刀还是入了血肉,再拔出来,刀前之人便倒地不起。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可是羽林卫,方才分明还要带幸存的昭人逃走,为什么下一秒拔刀亲手将他们杀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唔唔,不要——!”卫瓴发狠咬上他的手,咬得牙根发酸,血腥味儿炸开在口里,眼泪刷得流下。
尉迟玄也不撒手,没有痛觉一样,另一手扶上她的肩头,捻上她肩头的剑伤,眼中冷酷无情,不远处的火光在他眸底像磷火一样跳跃。
两人皆是痛不堪言,却都不松开。
“你知道吗?那杨家的人还没死干净,现在说不定藏在哪处看着呢。”尉迟玄环顾四周的山,“你要是把他们招出来了,我这次备的火药倒是够招待。”
卫瓴麻木地松开了口,目光空洞,尉迟玄将手拿走。
他没兴趣看下去,勒马掉头。
火光不灭,灰烬乘风直上,如白雪落在马首。
目光落在一处,尉迟玄狐疑地眯起了眼,月光下,卫瓴唇上沾着咬伤他的血,他眼中攀上晦涩的暗沉,喃喃道,“难怪女子喜欢施粉黛点绛。”
他一不留神已将手上未干的血抹在她唇上,双唇得了滋养,越发水润起来。
如同一朵荼蘼虞美人。
卫瓴眸中寒光陡现,“放肆!”
她抓住他尚未收回的手,唇上的血狠狠擦在他衣袖上,恨不得脱掉一层皮。
“还你!”
尉迟玄的眼在夜中像泛绿光的狼目,手被卫瓴一把拍开,他看向虚空,攥紧缰绳一勒。
回去走的不是来时路,马踏枯叶簌簌作响。
卫瓴头痛欲裂,视线也开始模糊不清,硬撑到现在,身体早已是透支,倒是省去寻死觅活了,这一觉睡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醒过来。
眼皮好沉,她的身体也开始摇摇晃晃,不知不觉闭上了眼,身子歪倒下去。
好像有人搡她。
卫瓴想睁开眼看看,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浑身使不上劲儿,像掉进了流沙一般,只能不断向下沉。
大胆。
哪个贱婢这么没有规矩,竟然敢对她动手,定要拉下去教训一番。
罢了,她好困。
暂且饶这婢子一回。
就这一回。
下次她定是要严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