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爷们差点要了我老命,要拿斧头直接将我头砍掉……按您吩咐,事儿办好了,差点儿命都没了,您看,说好的……”
好一通诉苦,老乞丐唯唯诺诺递出碎碗,脏发下的眼隐蔽地迅速瞥来一眼。
“他们还如何威胁你了?”
卫瓴问他,她簪了一只玉簪,一袭直领天青袍衫,外罩狐白裘,脸遮在帷帽后。
“还要剁了我,啊,烧了我啊!拔刀,朝我砍过来。”手举到头边,瞠目结舌。
“万吉,带他去结茶水钱。”
独孤璟月吩咐手下去给封口费。
“走吧。”一个男子上前,手攥马鞭,手臂懒散地挥过,领乞丐先去别处,他临走使了个眼色,头轻轻歪过去。
“现下如何,先走还是……”独孤璟月问卫瓴,她的两指搭在耳后一蹭。
“既已如此,皇兄牵制此处,我先去济州。”卫瓴目中有话地盯住独孤璟月眼睛,摇头,“放了他吧。”
独孤璟月无奈舒口气,抬手向外一挥,她说,“也罢,有了如此一笔横财,让他自求多福吧。”
她们向山下去。
—
郊外。
独孤璟月骑于马上,单手持缰,“那便就此别过了,快上车吧,风大。”
“本要送你去济州,奈何有急事,脱不开身,便由万吉他们一路护你,待你安下身来,他们再回来复命。”独孤璟月胯|下俊马已经迫不及待地踱步。
卫瓴撩开薄纱,仰头望向她,一时语塞。
“后悔了?”独孤璟月开玩笑,半压马头,俯下身子,用诙谐遮掩认真,“又打算随我去银川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等我走了,可就追不上喽。”
卫瓴双目确实有些发酸,她改为看向土路,挡住自己表情,“追得上的,欠条还在,便是我不来找你还,你也要寻我讨。”
她身上分文没有,拟好借条,向萨仁河主借了些银两,独孤璟月知她如何想,未推诿,看完欠条内容便签下了,将来本金加利银一并还。
“哈哈哈哈哈哈,好你个卫瓴。”独孤璟月直起身,爽朗似秋风地大笑,“那我确是要讨的!希望那时,站在我面前的,便已是……”她仰起头,望向天空,沉吟两秒,又垂下头,“罢了,答案,到时候由你自己、告诉我吧。”
独孤璟月一拽缰绳,调向西方,回头,“走了。”
卫瓴抬手挥别,风夺了纱帽,她一把抓住,薄纱猎猎,眼前白茫茫一片,她拂开那层纱攥于手中。
“驾!”独孤璟月一行人策马而去,地面扬起的沙尘被风兜入半空,漫天黄尘。
独孤璟月背对她,又抬起手臂,挥臂道别。
秋风扰衣袂翻飞,夕阳被压成了一条细如蚕丝的线,悬在远天,他们的背影渐远。
卫瓴定在原地良久,放下薄纱,“我们也走吧。”温言道,回首上马车。
“是。”万吉要搀她,卫瓴扭头隔帏帽望向他,之前未多注意这个青年,婉拒,“多谢,我自己可以。”
她掀起帘子进去,坐稳,“启程吧,有劳诸位。”手伸入帷帽,拭去了面颊的泪痕。
“您可坐稳喽~~”马夫冲车里提醒,缰绳套在指间,轻提,“嘚儿,走——”
其他人策马护卫在马车前后,佯装回乡省亲,万吉在队伍最前头领队。
车轱辘慢慢滚起来。
卫瓴双手搭在膝上,摸上狐白裘,手指陷入稠密绒毛,她侧身,掀开一角窗帏,望出去。
田埂向后驶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路过夜兰城外的破土地庙,坍塌了半边,快被杂草没过,郊外时不时有野物的吼叫。
“小姐。”万吉在马车外轻唤。
卫瓴掀开车帷,“如何,找到弃子了吗?”
万吉摇头,“周围转了一圈儿,应是没来。”
卫瓴颔首片刻,“那便再等半柱香,不见人我们便赶路。”
-
废弃砖瓦窑,本已遗弃,后来被一群乞丐占了用来遮风避雨。
窑口外的墙角,弃子的耳朵微动,听见身后一声轻微的脚步,差点与风混过去,他佯装不知地入了砖瓦窑,身后的一定是那三人之一,竟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跟了他一路。
砖瓦窑内,偏僻墙角,墙上一处大洞,风呼呼往里刮,碎石、杂草凌乱撒了一地。
他进来,其他乞丐神色怪异,闪躲、沉默不语地面向墙躺下,开始蜷缩着睡觉。
弃子走到墙边,透过洞,看向外面荒芜的土坡。
那伙人又趁他不在,把墙踹烂了。
这处砖瓦窑,当初是他们这批人先发现的,但有群无处可去的乞丐抱团来抢,懦弱怕事的人已经起身要让出来,另找他处。
弃子直接和来抢的人扭打在了一处,他从点火取暖的干柴里摸出一截树杈,戳瞎了一人的眼,也许是被他的不怕死、不择手段吓到,那群人骂咧咧跑了。
当时周围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他。
弃子无言地选了一处偏僻破墙角,背对所有人侧躺下,阳光从墙上的大洞洒进来,落在他身上。
后来他捡石头和草把洞堵上,当初那伙人心有不甘,不同他硬碰硬,隔三差五私底下报复,这些本无妨,他既敢动手,就没怕报复。
可是有次弃子回来,在外面听到窑内的人议论:他惹了独眼儿,害得咱们在这一片儿都混不下去了,我只拾了个馍头儿,都要给他们,小杂碎是能打,他逍遥快活,帐全算咱哥儿几个头上,咱们平白挨欺负啊,替他挨打叫人撒气。
弃子转回身,一一扫过窑里缩头乌龟似背对他的人,他一言不发出去,不一会儿抱了块巨石回来。
“哐!!!”
一声巨响,墙砸破了,塌下去一块。
“啊——”其他乞丐闻声,惊恐地看来,往日弃子都是一声不吭将墙补上,补好被砸,砸了他就再补,今日却一反常态,反将洞砸大了。
他甚至不停,又抱起巨石,扔向本就岌岌可危的墙。
“哐!!!”
比先前还响。
“你要干什……”有人开口,被弃子看来的一眼吓得咽回嗓子。
一下砸不破就砸两下、一下、又一下,半面墙都坍了,连窑顶都漏了一块。
弃子终于停下,掐腰看向窑顶簌簌落灰的破洞,露出了一方湛蓝天空,他突得笑了,很痛快。
回头鄙夷地看向其他人,“怎么就不明白,墙破了,冻死的是你们。”
“以后,这墙我不补,再有人抢,我也不管,他们捞不着,你们也别安顿,其实你们比那群硬抢的还孬,嫌牵连?怎么不滚出去,吃奶打娘,记住,夹着尾巴走道儿。”他一个个指过去,“是你们他娘的窝囊,和我有屁关系,他日,就是让人踩死了,也是自找,怨王八壳儿不够硬,狗屎运不够好,缩进去脑袋还叫人踩爆了,一群杂碎,想直起腰杆儿做人,早收拾收拾投个贵胎去吧。”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窑内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墙上的破洞好像张开的血口,不安在空气里弥漫,弃子走了,独眼儿再来怎么办,他们怎么办,冬天那么冷,要是让抢了地方,没个遮风儿的地儿,得冻死。
弃子大步离开,他决定了,他要跟那个小姐走。
从此再不回到这个地方。
不再住漏风的破砖瓦窑,也不再蛆窝里打滚儿。
他朝城外土地庙相反方向的闹市走去,先把后边儿的尾巴甩掉。
—
“走吧。”
半炷香早已过,当初约定的是戌时,只要他肯来,便作数,如今看来他无意。
卫瓴放下窗帷,本也是萍水相逢,拿钱办事儿。
他们启程。
路途枯燥,又是连夜赶路,卫瓴有些精神不济,不知不觉靠在颠簸的车厢上浅睡住,不知过了多久,万吉突然在外面焦急道,“小姐,小姐?后面有波儿人追来了,我们要快些走,您坐稳。”
“好。”卫瓴睁开眼,眼皮发涩,抓住车内的楞。
马车颠簸,快速行进,车轱辘压过碎石的噪音不绝于耳。
不一会儿。
“吼~~”
车后传来马蹄声和此起彼伏的怪叫,来人队伍不小。
“停车,前面的马车,停车。”
“驾!”马夫更卖力地拼命驾马。
“你们去拦住他们!”万吉立马留下人断后,“其他人快护送小姐离开。”
“嗖——喀!喀拉拉。”
卫瓴突然听到头顶上的车盖传来异响,然后一股力拉扯车厢侧偏,她双手撑住车厢,遭了,来人有飞钩。
“快,再快,不能停!”卫瓴掀开门帷,扒住门框,她看向车顶,听木头咔咔声在左后,“前面有路口就右拐,把飞钩别出去!”
马夫以马鞭狠狠抽去,马儿受了惊,狂奔,拽飞钩铁链之人抓不住,脱了手,卫瓴回头看去。
刚要松口气,一个人突然从马上飞身下来,抓住了在地上飞拖的铁链,兜了一块硬皮子在脚下,被铁链拖着滑行。
对方来人太多,断后之人被纠缠住,万吉抽出刀迎上去。
“路口!小姐,抓紧!”马夫喊道。
卫瓴看向前方路口,心中闷雷炸开,情况有变,这是在赌,要么飞钩脱钩,要么那人将铁链圈在树上,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