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一道同**,明月何曾是两乡。
尉迟玄将钱袋中铜板拿出来,小孩儿立马有眼力见儿地兜开粗布衣裳下摆,尉迟玄扬手将铜板扔进去,铜钱叮铃当啷滚入,深深压下一个窝儿。
尉迟玄俽长身影立在墙边,投完钱将手收回身侧,淡问,“可留话了?”
纸上所提之诗,本是离别陈情之句,但他们二人无情可陈,也谈不上半分惜别,甚至,卫瓴从他身旁逃跑的,对他避如蛇蝎。
她留下这么一句本意难舍难分的诗,没有道别之意,更像挑衅。
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之人,扬长而去之前,故意派人悠悠留下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不,较青山不改挑衅之意更甚,得意极了,仿佛在嬉皮笑脸地佯装安慰:我虽是走了,可这山连着山,世间月亮也只此一轮,我们仍在一片天下,不必牵肠。
此诗表达的愈是情真意切、言尽别离,此时在尉迟玄眼里,愈是像根鱼刺卡在喉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尉迟玄又半揭开纸条,一个字一个字扫视过去,似是透过浓黑的墨迹,看到了毛笔于纸上逶迤行墨,逆锋起笔,还有执笔之时,卫瓴潋滟如湖光的眸色,无风无波的湖面下是一股怎么也抹不去的傲气。
尉迟玄轻笑了一声儿,撇开头,将纸捏作一团,面上冷笑,半抬起手。
手在半空顿了两秒,最终在手心里捏得更紧,手指把宣纸都攥破了,恨不能攥成齑粉,面无表情塞入怀中,气笑了,一抹邪气的记恨爬上眉梢,冷俏的脸更加凉薄。
偏偏又逮不到卫瓴,只能仍由她留下此物挑衅,连她的影儿都没瞧见。
歪回来头,眼飞刀子地冷冷看向这个小子。
小子点完了铜板,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公子,就这些了?”
“少逮着鸡毛当令箭,银子你又不要!出门谁带一大堆铜板儿。”赵显不满,作势上前,“公子,我看他就是讹骗我们,不必废话,我把他打一顿就什么都招了。”
小孩儿果然面有异色。
“不急。”尉迟玄却说。
尉迟玄颇沉得住气,把钱袋放回赵显手中,借此半拦在了他身前,将二人隔开,朝李不扬一偏头,依照那个小孩儿的意愿,“再给他几个铜板,他既敢开口要,自是觉得值当,否则,我便当花钱买他人头。”
小孩儿不由得半退了一步,虚贴上墙,讨价还价是在试探,真碰上硬茬哪能为钱,命不要了。
“昂行。”李不扬掏出来钱袋,低着脑袋一五一十数,没一口气儿全充公,而是用手指头捏了几个,塞回自己的钱袋,“这些是三十个,我还得留俩买馍吃,连本带利,回头还我五十个就行。”
“你抢啊?!”赵显难以置信望向他,斥他狮子大开口,“差点翻一番儿。”
“屁话,抢什么抢,说话真难听。”李不扬将钱捧在手中,上前小心放入兜起的衣裳粗布里,甚至帮他兜了一把,将铜板聚拢在一处,“兜好了,别掉了,掉了,到时候翻一番儿我也不给了,回头你在馆子大鱼大肉吃上,我连啃个馍的本儿都没了。”
不待那小孩儿挨个儿验完,尉迟玄催促道,“说吧。”
那小子把钱全牢牢揣进兜里,手还隔着衣裳捂在上面,抬起头,以为他会交代什么重要的,结果他面不改色地说,“不曾留话。”
眼见面前三人,一个脸色发青,一个意味不明地开始笑,另一个只一味幽幽看他,眼底有寒霜漫上来,于是赶紧补充说,“但是我知道你们来这儿是要干什么。”
“你们想找见机天师吧?但是观里那臭道士跟你们说他不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知道他在哪。”
尉迟玄道,“继续说。”已然没了方才的耐心。
角落传来脚步声,赵显竖起耳朵,机警地退后一步,出了这个墙角,待看清,他朝另两个人摇了摇头,示意无威胁。
不一会儿,那人便过来了,步子很沉,有些拖沓,正是他们一早遇见的洒扫老妇。
老妇听见香客议论有小孩儿行窃,心下着急,找半天才找来此处,一见,果然是这个孩子,“你们放了他吧,要不是逼不得已,他是不会偷贵人东西的。”
她看向被逼在角落的小孩儿,两手往大腿上一拍,苦口婆心劝,“弃子,你若是拿了人家东西,就还给人家吧,别犟了,你快还给人家啊。”
所有人均看向那老妇。
趁这间隙,小孩儿突然如耗子似的,小小人影,灵活地从赵显和李不扬间的缝儿窜出去,跑的时候抬手朝某方向一指。
“哎?”
赵显一分神的功夫,跨出去一步,却没抓住,那小孩儿已经跑开,赵显回头看向尉迟玄。
老妇伸手走上前,不曾想那唤作弃子的小子没停,反而从她肩旁蹭过去,将那老妇撞得后退了两步。
“弃子。”她只能转身喊道,弃子头也没回,她回过身来,眉头从方才就没舒展开过,一脸愁容,连连愧疚地鞠躬,“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尉迟玄半低下头,小声吩咐赵显,“跟过去,看看去哪,和谁碰面。”
赵显点点头,立马跟上去。
方才赵显的余光一直锁在小孩儿身上,在小孩儿有动作时便能制止,但尉迟玄的手在暗处一抬,赵显心领神会,故作未反应过来,让钻了空子。
老妇见样慌了神,想拦住赵显,又觉理亏,只能不知所措、着急地原地踏,“莫要伤他,莫要伤他。”实在没办法,突然扑通一声跪在赵显面前的地上,哀求,“我求求你们了,我求求各位爷了,放过他吧,他想吃口饭,他错了,他错了,这世道,没法子了,没法子才干这勾当。”最后带了心酸的哭腔,浑身哆嗦。
赵显本要径直离去,不知被哪个字眼儿触动,突然回头向李不扬望了一眼,李不扬正注视老妇,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目光有种柔和的漠然,感应到赵显的视线,朝赵显一笑,摇了摇头,李不扬上前扶住老妇胳膊肘,“快起来。”
赵显已不见了身影。
“他已将盗窃之物还我,不会再为难于他,大可放心。”尉迟玄说。
李不扬应和,“是,此事已了,不知此子,为您何人也?”
“多谢,多谢,两位大善人。”老妇被扶起来,摇摇头,“并无关系……弃子家里没人了,打仗打死了,我也……只剩我自己了。”聊到此事,她突然开始抑制不住地哭,“没人了,没人了,我,是我把他们克死了,五个,五个孩儿,打仗打死,饿死,养了大半辈子,一眨眼全没了,我幺儿才五岁……”
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突然崩溃,立马用那双粗糙似树皮、干了一辈子农活儿的手抹眼泪,口中喋喋,“对不住,对不住。”又突然低下头,转着圈儿找东西,“我扫帚呢?我扫帚呢……”
像是一下被什么上了身,李不扬松开手,看着她边找边原路回去,他半抬在空中的手垂回身侧。
“扫干净了,我就能找他们了。”
尉迟玄望着她佝偻的背影。
他打过许多胜仗,归朝时不计其数的老百姓夹道喝彩,为他的凯旋呐喊,为一统天下的霸业振臂,可也有人朝他丢石头、扔一切能抓到的东西,哭嚎着,质问着。
怨他为什么没把她的孩子带回来。
怨他为什么把她的孩子留在冰冷的他乡。
平日一丝不苟的发髻不再体面,面目扭曲,以一种讨伐的强势姿态,世俗眼光中的泼妇丑相骂街,眼角不绝的泪河却替她跪在黄土上,恳求上苍,将失去的还来。
有人同情,有人骂妇人愚昧,鼠目寸光。
……
曾经卫瓴质问他,总有人为了衣锦还乡,为了三餐四季,他踏的什么道,要黎民百姓来殉。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一切繁荣背后必有枯朽,没有累成山的尸骨,何来高铸的城墙,庇佑一方,何来开疆拓土的铁骑,宏图大展。
况且,如今世道,我不犯人,人必犯我。
他不闪不避,面无表情将额角砸出的血抹掉,命人将押住的妇人松开。
可是,他内心当真无半分波澜吗?
血在他指尖还没干,刚流出来的时候也不是冷的。
“活着累死了,偏偏死也死不成。扫孽?什么扫孽,是为了让她有点儿念想活着吧?所以我往后,我就整个小院儿自己住,谁也不管,种上棵歪脖子树,活腻歪了,就把自己挂上去,当块儿腊肉。”李不扬两手一拍,“哎!到时候再在树底下埋两坛酒,不过死之前必须喝完,不能便宜了他人。”
笑着走过来,“买酒的钱,就用从你这收的利银。”
尉迟玄扫开李不扬要勾搭上来的手,“那也得我还的起。”
日头已然悬起,秋凉却未散开,凉意丝丝缕缕,过完最后一个节气,冬天就要来了。
李不扬:“走吧,瞧瞧去,人都给咱们指路了,见见这牛哄哄的天师。”那小子临跑指了路,当时李不扬转过头来,瞧得一清二楚。
尉迟玄突然停下,沉思地喃喃道,“酒……”
他一直觉得心里有事儿,却又抓不住杂乱线团的线头,眼下突得发现了一个破口。
“什么?怎么了?”李不扬一拨自己的酒葫芦。
“早上你去的酒庄,桌上可是有件儿狐白裘?”尉迟玄望向他,眉间肃然。
尉迟玄当时向酒庄内看了一眼,余光一晃,扫到了桌上之物,他只觉心中有异,并未多想。
总算抓住了这异样的根源。
寻常人未必能认出,可是他在太子寿诞上,见过一件儿御赐的狐白裘。
“……”随着回忆,李不扬勾唇,“要是真的,这玩意儿,可不是谁都能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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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