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玄走之前,命人掀起了一块遮柴堆的布,兜在了假秾华身上,将她潮湿衣衫下发抖的身子盖住。
他不轻不重看向卫瓴。
卫瓴慢慢低下了头休息,平息腕上的痛意,不出片刻,听见头顶的尉迟玄走了。
众人被遣散,演武场空旷寂寥,只有鹅毛大雪飘散,落在沙石上,转眼白了一层。
分明冷到飘雪,卫瓴头上的汗却像三伏铄金一般。
她一声比一声粗钝地咳嗽,雪化在身上很冷,像是在蚕食她的体温。
她最怕冷了。
往年内殿早早就燃上了熏笼,雕花楠木悬上貂皮帐幔,手里捂着云纹珐琅手炉,出门要坐暖轿,轿底的炭炉温着,轿壁夹层里有蚕丝保暖,饶是如此,她的手脚也时常不温,凉如薄冰。
“你……为何要这样做?”卫瓴眼前落雪纷纷,她开口,扭头看向假秾华。
“此去凶多吉少,什么让你甘愿为虎作伥,那日,你将剑……送进他身体,你可料到今日会被吊在这儿了?”卫瓴声线抑制不住抖动,眼波中的幽怨激荡。
本无反应的假秾华,慢慢睁开了美丽的凤眸,里面没有半分生气,一片死寂。
她目中染上不屑,冷冷开口,“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我还能怎么样?凭我自己杀了他们所有人吗?连大军都抵挡不住,凭我一己之力去灭了他们?!”情绪渐激动,最后已有一股冲鼻的硝石味儿。
“况且,那夜本就是个圈套,即便我愿意,你以为他能带谁出去?”又咬牙切齿补了一句,“白来送死的蠢货。”
卫瓴又一阵咳过后,“他以身挡箭,血溅到你身上,你不觉得烫吗?”唇中吐出的话如同一种诅咒。
“你究竟想说什么?”
假秾华犀利望向她,全然不欲多言。
卫瓴仰头,空中大雪纷飞,落在她憔悴、无血色的面上,“这雪来的真早,秋叶尚未落尽,空中竟然就飘雪,想来是有人不舍得,又来这世间瞧瞧了。”声音消散在飘雪的风里。
假秾华身上几不可察一僵。
片刻后,假秾华僵硬地抬起头,鬓发后的脸露出来,美艳的脸上恍过迷茫、痛苦,还有浓到化不开的恨,复杂得如缠满的乱蛛网,理不清反而粘了一手。
卫瓴的视线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挪开,有道不太明显的线在假秾华耳后,果然不错,假秾华的脸上也覆了假面。
卫瓴装作未觉,“只是像他这样干净的人,不该落在地上,那么脏,他定是不情愿……”
说到这,卫瓴心有悲怆,面上亦流出悲色,御洐一向不争不抢,察言观色而谨小慎微。
鲁莽、冲动一回,却葬送了性命。
假秾华脸上片刻的破绽已敛起,转而攀上狠色,“我知道,你才是秾华公主,你就是卫瓴,我看你是瞎了眼,看错了人,他干净?你当他是什么书院撒扫婆子的儿子?呸!全天下都这么以为,其实他是姜监丞的儿子!天底下最黑心黑肺的人,他如今报仇来了,他想让所有人都不痛快,万箭穿心让他死得太轻易了!根本不够,不够!!”
“你说什么?姜监丞的儿子?”遗漏的地方终于重浮水面,卫瓴突然想起那日劫营,尉迟玄说过一句手足相残。
她当时并未听明白这话,所以无法深究,一切似乎都说得通,姜监丞的大儿子是羽林右监姜旭,若御洐真是姜监丞的儿子,手足相残便应在此处。
难道姜旭那时不是来救人,而是要趁此机会杀了御洐?
那将救出的俘虏残害,又究竟是出自一己私心,还是……
虽对这假秾华的话尚有七分疑心,但倏忽之间她的思绪已千般流转。
卫瓴问,“那你又是谁?”
假秾华却不再深谈下去,反而一转话锋,“我杀便杀了,如今我是秾华公主,你当我同你一样吗?哼,殉国?谁说公主一定要殉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本宫凭什么不能活着?他既然忠心护主,那就让他为了他的主子去死!”
卫瓴干咽了一下,刚才应该多喝口水,再有机会就不知是何时了,心中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烧起,烧得她喉咙发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要是真为自己筹谋,就该知道和尉迟玄这样的人在一起,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刚才下令泼盐水可有半分犹豫了?”
假秾华哑口无言。
卫瓴始终觉得有什么细节她忽略了,心头总有股异样,可是一时揪不出,于是暂时搁在脑后,待被哪一处点到再思。
卫瓴:“你这是为自己考虑,还是进退维谷,刚才尉迟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他何时把你的命放在过眼中,他有一次逼我杀你,你怎知就不会有第二次!你又怎知下次我就不会下手?你若真想活,就不该同他一处,那才是条彻底的黄泉路。”
“你心中应是比我清晰啊,你如今不该在我面前欲盖弥彰,而是想一想今后如何抽身,为自己寻条退路。”
“唔唔唔。”听到抽身、退路,一直在旁的珍妃突然着急地想说话。
假秾华脸色铁青,不甘被卫瓴揭穿,极冲地讽刺哼笑一声,“你如今也被吊在这,咱俩没有区别,难道你就有后路?”
她嗤之以鼻,十拿九稳却也有一成试探,“你有后路就不会在这旁敲侧击我,况且就算你有,那又与我何干,难道要我信你会平白无故搭救于我吗?”
“我不平白无故救你,而是想和你共谋一条出路。”卫瓴直截了当挑明,毫不遮掩。
假秾华:“什么意思?”
有巡逻兵经过,几人住嘴。
卫瓴心头一震,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假秾华虽然顶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可她的声音没变。
所以,御洐当晚知道这女子不是她!
那他为何还要在最后用身体护住这个女子。
他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御洐,你是在庆幸那不是我,还是为自己的关怀则乱叹息。
等巡逻兵过去,四下无人,卫瓴说,“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还望你如实相告。”
假秾华默不作声,尚在犹豫。
“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我想,关键之事尉迟玄也不会告诉你。”卫瓴使出一贯的激将法。
“你!”
“你不糊涂,我刚才说那些哪句是胡言?你不用信我,你只要赌,赌我能谋条出路,你替尉迟玄卖命也不是因为信他,不是吗。”
“我何时替他卖命了?!”假秾华立马激动地反驳,这却让卫瓴心中一喜。
假秾华语气生硬地问,“说了对我何益处?”她的脸朝珍妃一偏,“再说了,那可还有个人呢,抖落出去,咱俩都得死,你也跑不了。”
“她现在掂量得清楚,要是多嘴,谁也别想活。横竖你也是铤而走险,不如在我身上也押一注,你言语间有昭音,亦为昭人,我们此时最紧要的是一致对外,驱逐外敌,而不是自相残杀。”
如今的假秾华,可用之处远远大于剔除之利。
珍妃又开始嗯哼,卫瓴知道她在想什么。
卫瓴于是终于望向一直在哼唧的珍妃,“娘娘不用担心,你是十四皇子生母,你以为那晚你能活下来是侥幸?那些人个个杀人不眨眼,你以为拿人肉作盾就能逃过一劫?那是他们本就要留你一命。”
一听见小十四,珍妃果然静下去,瞬间偃旗息鼓,老实本分。
卫瓴在威胁她,有桩秘事如今捏在卫瓴手中,关乎十四皇子卫诘的生死。
假秾华一番思想斗争,总算犹疑地开口,“我说了你会信吗?”
“信不信是我的事儿,肯不肯说才是你的事儿。”
“……”
“我且问你,那晚来的人全死了吗?留没留活口。”
“……”
见她未必说实话,卫瓴直接点明,“你俩能活下来,说明那晚没打算全灭口。”
“我不知道。”假秾华烦躁地答,“乱成那样,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功夫管他们是死是活。”
“好,那换个问题,你假冒一事有几人知道?”
假秾华思衬了片刻,“……他们都不知道,只有那个叫赵显的人有时候会来找我,他让我先这样在军营里,他说他们不会杀了我,只要我肯乖乖听话。”
卫瓴若有所思,“那他可告诉你假面能否取下,如何取下了?”
“……”假秾华沉默不语。
看来她当真知晓点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此面有时限,具体的我也不知,但是到时候他们会处理,所以不叫我多问。”
“我已经告诉你我知道的了,你想干什么?”假秾华着急。
教场经过一行人,手上拴着铁链,脚上亦是,白色中衣,赤脚而行,铁链拖行的寒响,随着走动,一声,一声。
卫瓴悬在高处,寒眸内敛地看去,小声道,“我自有我的想法,你姑且不必知道。”
假秾华一下急了,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问:“你什么意思,你想过河拆桥?!”
人群中,一人突然要从整齐队伍里出来,向吊着她们的刑台冲来,痛呼,“殿下!”
“回去!”一鞭毫不留情地挥去,士兵把他摁住。
“殿下啊!”
只见那人耄耋,一头鹤发,龙钟尪羸,满目风烛。
昔日德高望重的天下第一大儒,太傅张之端,启牗天下学士,如今瘦削伛偻,他的视线生生望过卫瓴,落在她身侧的假秾华身上。
假秾华厌烦地撇开了头,大概是那殷切的目光让她不舒服。
泪在张之端枯皮的脸上纵横,扭头,“你们这些贼子!快把秾华放下来!天有好生之德,人岂无恻隐之心?尔等如此羞辱我朝公主,泯灭人性,与豺狼何异!”
“给我闭上你的嘴,在你那是公主,在这就是阶下囚。”
一鞭子毫不留劲儿地落在张之端身上。
队伍中还有几个小孩,其中一个身着皇子服,手脚上全是镣铐,一走便拖着地响,小孩儿尚未长开,眉目间清冷,因着年岁小,有些雌雄莫辨,脊梁挺得笔直,他身后跟着同样镣铐加身的宫女。
这些昭国皇宫中人却知道,这并非是十四皇子,肃军大破皇城那日,这个孩子换上了皇子服,原是要以命保皇子无恙,却不料肃军找到了密室,将所有人都抓了,皇子也没能幸逃于难。
冒名顶替的孩子,名唤玉安,本七岁垂髫女。卫瓴偷跑出宫时,可怜其身世,在酒楼用一支珠钗帮她赎了身,辗转通过济州知州送入宫,提在了自己身旁做事。
那日,敌军大坡城门,有人提出李代桃僵之计,人人自危,玉安竟站出来,自荐愿扮作皇子,卫瓴一难敌众,又要顾全大局,那孩子实在坚决,卫瓴只能妥协同意了,内心沉重地抚过她柔软的头顶,玉安却冲她甜甜一笑,唤道,“皇姐。”
那一声叫得卫瓴愣住了,面上全是不忍,心里更难受了。
玉安笑着,笑容清澈,像早晨穿透雾水的曦光,“奴婢终于,能如此唤您一声了,您待奴婢很好,好到奴婢从前不曾敢奢想,别为奴婢难过,我这一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欣喜,真的。”
“我终于,不只是在心中,偷偷地……僭越。”眉喜极而泣地一拧,“而是正大光明地、唤您声儿姐姐,不敢奢求来生,此世已足,殿下,为我高兴吧。”
……
被俘队伍中,玉安第一个看到了校场上被吊起的三人,她面无异色,欠身挡住了队伍里满脸泪水鼻涕的卫诘。
卫瓴心领神会地看向珍妃,果然见珍妃正一脸心疼、泪眼婆娑。
卫瓴暗道不妙,眸底一暗,“十四皇子小小年纪,风姿却不同凡人。”
珍妃立马如被毒蛇咬了一般看向她,当初让那个小贱婢扮作诘儿,卫瓴便百般阻挠,如今卫瓴若是将此事抖落出来,岂不毀矣!
卫瓴垂着头,手腕麻木了,她侧过去头,头发半遮住她的脸,发丝间露出的眼深不见底。
珍妃一脸惊悚,犹如惊弓之鸟,似是将卫瓴视作随时会咬上来的毒蝎。
“十四殿下和我等身份不同,性命无忧,娘娘多看无益,若叫小皇子看见,徒增他悲伤,一时悲恸出声,定要多吃苦头。”
再这么看下去,若是叫十四弟看到生母被人这么折磨,小孩儿一时失态,露了馅,就前功尽弃了。
珍妃那般不忍的神情定能叫有心人看出,玉安定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才刻意用身体挡住卫诘,让珍妃的视线落在了她自己身上。
珍妃一顿,总算懂了卫瓴的言下之意,低下了头,忍住不再看那队被押解的俘虏,暗地里却泪流满面了。
卫瓴再次看去。
此经一去。
玉安,如名,念君安。
卫瓴至今未想明白,密室是如何被发现的,蜃华宫密道出口只能从内触发,入口则是要旋转莲花床柱同时按压三处铜钉,机关及其隐蔽精巧。
她出来后,那里到底是如何被发现的?
假山后
玉安揪花瓣
一瓣,“公主殿下第一美。”
一瓣,“公主殿下第一温柔。”
一瓣,“公主殿下第一聪慧。”
一瓣,“公主殿下第一善良。”
一瓣,“公主殿下第一……啊不,公主殿下喜欢我陪着她。”
娇羞捂脸,“哎呀~~小花,你真是的,偏偏这条,你没有瓣儿,那就是前面你赞同,这条更是欣喜啦!!![撒花][撒花][撒花]”
玉安: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给公主去御膳房再端盘糕点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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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真伪龙裔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