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瓴不动声色瞥了眼身后两侍卫,他们没有拦她的意思。
既然如此,她也没有就此离去的打算。
虽说行伍之人性情直率甚至鲁莽,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其后端倪小到行伍矛盾,大到朝堂党争,兴许可窥见一斑。
尤其,不难看出一点——身为一军首领的尉迟玄威信不足,年纪尚轻又居功自傲,对他仇视者定只多不少。
眼下大庭广众亮了刀子,便是尉迟玄能忍,他也要为在军中的威信考量。
尉迟玄在场静观。
李不扬看着刀佯装恐惧,退后一步,散漫地一揖,“开个玩笑,动气伤身,蒙副将海涵。”
李不扬收起戏谑,“渊谷遇伏,我不知道此事,将军并未下令追击。鄙人才疏学浅,没那通天本事。”
大拇指腹装模做样一掐食、中指,“掐算不到将军主动入了贼人圈套,以至不能提醒将军有诈,最后中了埋伏。”愧怍叹息,好不懊恼,恨不能当场谢罪,“都是鄙人过失,某在此赔不是了。”
他的头微侧着稍稍一低,“只是,还望副将来日可莫将生死大事都系于他人了,尤其是我这样的——竖子。”挑眉看来,眼底似蜻蜓点水后归于平淡的水面,行云淡风一般。
“那滚石带火,火光通天,怎么可能看不见?!我派人找救兵,你就在附近,只翻半个山头!却在死的差不多了才派人来,分明是欲看我兄弟葬身在那!”蒙豫怒发冲冠。
“对啊!我们当时分明放出了信号,你却迟迟不至!”蒙豫的人怒斥。
“哎呦。”李不扬一摆手,袍袖生风,“这话说的,渊谷地形诡谲最易设伏,连绵山势藏声遁形,便是与我提前知会都难轻易交汇,何况遇事才报?半个山头也要两只脚爬过去,又不能插了翅子飞去。”
好一张利嘴。
她倒不曾听说有此号人物。
李不扬悠然理了下袍袖,“此事来日回朝,大殿之上自有分说,圣上亦有定夺,还望副将三思后说话,折了兵,莫要再失了气节,乘胜追击、贪功冒进乃是兵家常事,无人不妄图一步登天,封侯拜相,但一味推诿就不是君子作为,要贻笑大方了。”
蒙豫一时被话噎得不轻,脸红脖子粗。
李不扬理直气壮,“我无半分编排之意,在下依令行事,无心虚愧怍之处,更谈不上所谓有意加害。”
“只是……”李不扬垂眼,看着刀刃说,“渊谷受伏之是非先不辨,持刀向本营,甚至殴伤者,轻则脊杖,重了那可是废为庶人乃至斩首示众的大罪,我也不是威胁,只是怕副将忘了这是营中,而非贵府内了。”
蒙豫身后的人突然冲出来,“少拿穷酸规矩吓唬老子,你他娘算个屁,就是想趁此行害我等,不必等你杀我,我先杀了你替我兄弟报仇!”
蒙豫大喊:“回来!”
那人直直举刀劈向李不扬。
“铮——”幸得先前那个拿马鞭的骑装青年抽出腰间匕首格挡。
李不扬面对悬在面前的刀刃,大大松了口气,劫后余生般。
他立马转身向尉迟玄一揖,“将军明察,方才属下无一句虚言,只是若非赵校尉相救,怕已血溅当场,属下之命不足挂齿,但难防日后军中有人效仿,坏了军中秩序,容忍军中暴行,必后患无穷!”
卫瓴难免多注意这人两眼,怎么好像,他等的就是此刻?
骑装青年腕间转动,电石火光间四两拨千斤,一把小匕首直接把刀卸了。
“谁让你杀他了?!”蒙豫一把将自己的人抓回来,上去就是一脚踹翻了,“你冲上去干什么?!啊?”哐哐又是扎扎实实的两脚。
蒙豫冲自己人喊,“都给我把刀收起来!我说话不管用了吗?收起来!”
这副将看上去莽,却也不完全是个蠢人,意识到轻重,怕自己人落尉迟玄手里吃不了好果子,先动手惩治,让尉迟玄不好借题施难。
待把那人踹得爬不起来,“把他给我拖回去!”蒙豫吩咐手底下的人。
“慢着。”
尉迟玄不疾不徐地说。
这时。
“三十鞭已够。”
刀疤汉子自鞭了三十,走上前,双手捧上鞭子。
尉迟玄把支额的手拿下来,先是示意李不扬起来,然后慢吞吞问,“孙莽,你知今日为何罚你吗?”
那唤作孙莽的汉子跪在地上,后背血淋淋的,“小的未按将军令行事,办事不周,该罚。”
在场之人表情各异。
“好一个不遵令当罚。”尉迟玄靠坐在椅子上,手半悬在面前,手指向前一推让他下去,“长记性,下次不是挨鞭子这么容易了。”
“是。”
“蒙豫。”尉迟玄站起身。
卫瓴往角落又躲了躲,确定自己藏好了,尉迟玄瞧不见她。
“没顾好俘虏挨鞭子,那要是欲杀同僚之罪,该怎么罚?要不……”停顿,“踹两脚?”
“就只是踹两脚,太轻了吧?都是常年舔刀口子活的,这踹两脚什么意思,挠痒儿呢?”有个兵颇有眼力见儿,立马接上。
骑装青年看他一眼,那兵便识相住了嘴。
卫瓴却看出这骑装青年佯装管教,不过是为了过过场面,巴不得有些话被挑得明白臊人。
这位蒙副将显然并不长于周旋,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粗人。
“那你们想如何?”蒙豫强硬道。
尉迟玄朝他走近,夸了句,“好刀。”
蒙豫方才抽出来的刀还没收回去,闻言就要收刀。
“无妨,想来蒙将军是要给在场的开开眼。”他的目光在刀刃上逡巡,甚至抓住刀背提了起来,其间较劲儿不必多言。“早听闻蒙将军一把断岳刀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如今看来名不虚传,只是这么一把杀敌卫国的刀,拔了就要见血。”他的指腹在刀刃上掠过。
血珠立马沁出来,尉迟玄松开刀,不在意地用大拇指一碾,搓去指腹上的血,夸赞,“确实锋利,就用这刀把他斩首吧。”
蒙豫虎躯一震。
被架起来本要拖走的那人,“尉迟小儿,看我们活着回来了你是不是不痛快得很?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老子杀敌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蒙豫的人俱是愤愤不平,蒙豫却一步跨上去,一拳生风地打偏了说话那人的脸,“给老子住嘴!”
蒙豫把刀收回鞘内,隐忍地向尉迟玄行礼说,“这畜牲死了弟兄,一时口无遮拦,昏了头,还望……”
“将军!别对这孙子低头!”
蒙豫眼皮直跳,“大人有大量,常年奔袭在外背井离乡,都将手足兄弟视为家人,看在他重情重义,都是为了兄弟的份儿上,放他一马。”
尉迟玄坐下,“蒙将军常年戍边,战功赫赫,军中无人不敬佩蒙家军,我亦如是,此行击溃昭国你更是功不可没,手下的人有几分傲气也在情理之中。”
卫瓴心想,居功自傲这帽子可不好戴,稍不留神戴帽子的头颅便落了地。
蒙豫:“尉迟玄,我等不过来讨个说法,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我何时咄咄逼人?方才李不扬已将事情说得分明,他却公然行凶,在场诸位皆是见证。”
“不过拔了刀,哪门子的就要斩首,你这是恃权滥杀!”
尉迟玄轻笑一声,“我听说,李不扬增援你们回来的路上,差点死在了贺山,真等他把李不扬斩了,就迟了,蒙将军……你不会要包庇同室操戈者,任军心溃散,内斗相争吧?”
蒙豫回头看向蒙多。
“将军——”
“不能杀啊,将军!”
“将军,蒙多不过是一时糊涂,不能杀啊。”
其他人求饶。
“将军,不必管我,让他斩!”
蒙豫手中的断岳刀此刻有千斤重,让他都要握不住。
“如此团结才是军中应有之象。”李不扬见如此下去久拖无果,添把火,他踱一步,腰间玉佩在日头下一晃,“只是,同心固为佳谈,若是都端不正,可未必是件好事,心存异念不可怕,怕的是那豺狼成群。”
看到此,卫瓴已基本有了方寸,尉迟玄要立军威,铲异己,李不扬心里有数,故意出言讥嘲,为尉迟玄寻了个由头。
这李不扬笑里藏刀,吊儿郎当却搬弄局面,恐怕怕的就是对面沉得住气。
蒙多心中豪无敬畏,又一点就爆,正中了下怀。
卫瓴后退,打算离场,今日会如何基本已无悬念,李不扬这种人若在己营自是好事,在敌营莫说阴谋,明论便叫人够吃一壶。
“废话少说,不就是要老子的命吗?大丈夫不死家国,却被你们这些奸诈小人陷害!”
待卫瓴回过神再看去,场上蒙多竟自己撞到蒙豫刀上去了,口中鲜血涌出,又说了什么。
其实局面尚有一线转机,奈何蒙豫一方不擅诡辩,蒙多今日肯定是保不住了。
再纠缠下去,便是蒙豫一行人皆怀异心,以一牵百,蒙多定是也看清了,不愿将军为难,自己撞于刀上。
有人愤懑欲闹事,蒙豫抬手压下,他隐忍地放平了尸体,与先前强硬姿态天差地别。
“既已知罪自戕,此事便了,来日,若有人再存异心,格杀勿论。”尉迟玄一改方才的凌人,好像没有一个人刚被逼死在眼前,闲谈道,“此番一举拿下青州城本该提前庆祝,犒劳兄弟们一顿,可惜今日灶上没控住火候,炖糊了一锅好肉,可惜了好东西,还搭上口大锅,改日回朝我定补上,叫兄弟们吃个痛快。”
卫瓴心说,这是在点蒙豫把好分寸,别控不好火候,惹火焚身。
“既无他事,赵显,带蒙副将去余下俘虏处,蒙副将定能将俘虏安全押送回京,我等垫后。”
“是。”青年伸手指引方向,“请吧。”
蒙豫咬紧了后槽牙,面色阴沉,命他的人抬起尸体,“尉迟玄,你无令擅攻青州,是功是过犹未可知,小心提前开宴,半路断炊,惹火烧身!”沉重地离去。
此事已了。
李不扬打量悬起的二人,问尉迟玄,“这是秾华公主?”
卫瓴顺着边缘要躲身到营帐后,打算趁机离开。
她死死盯着尉迟玄,脚下悄声后退,手扶上了一侧营帐。
李不扬脸上晃过无奈,“我知你自有分寸,劫营之事我也听说了,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这样挂着她,把她折腾成这样,怎么交代?”
不想,下一秒,尉迟玄鹰似的眼,如有所感一般,径直看向她藏身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