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水生是被窗外过于明亮的阳光和怀中细微的动静唤醒的。
他刚一睁眼,毫无防备地,就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湿润眸子里。
石宝珠不知醒了多久,正安安静静地在石水生的怀里侧躺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长长的下睫毛上挂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在晨光下像一颗破碎的钻石,折射出令人心碎的光。
昨晚那兵荒马乱、惹人怜惜的一幕瞬间涌入脑海,石水生残存的睡意立刻烟消云散,心像是被那滴泪烫了一下。
“阿宝……”他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弯极其轻柔地刮过少年的眼角,试图将那颗摇摇欲坠的泪珠揩去。
指腹传来微凉的湿意。泪珠是被擦掉了,可那眼眶就像蓄满了水的泉眼,几乎是立刻,又有一层新的水汽氤氲上来,凝聚成珠,固执地悬挂在原处。
石水生:“……”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怀里的人就像寻求温暖和确认的小动物般,整个窝了进来,额头抵着他的锁骨,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委屈地控诉:“阿生哥醒来以后……都没有抱着我睡觉过。”
原来如此。石水生心中霎时一片酸软,明白了这无声泪水背后的不安。
他收拢手臂,将怀里单薄却韧劲的身躯更紧地拥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轻轻蹭着他柔软的发顶,郑重地许诺:“是哥不好。以后阿生哥都抱着阿宝睡,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轻微地点了点头,像小猫用脑袋蹭人一般。然而,不多时,胸前的亵衣又传来一片湿热的凉意。
石水生知道,自己昨天那番混账话,是真的伤了这少年的心,在他本就因自己“变化”而敏感不安的心里,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他不再只是擦拭,而是低下头,用温热的唇,一下下,轻柔地啄去那不断溢出的泪水,从眼角到脸颊,耐心至极,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悔意。
“阿生哥醒来以后……也没亲过我了,”石宝珠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特有的软糯,在他一下下的轻吻中断断续续地响起,“昨天晚上……还是第一次。”
“是哥的错,”石水生从善如流,立刻改正,声音低沉而温柔,“阿生哥以后常亲你。”
“每天都亲……行吗?”少年得寸进尺,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带着一丝怯怯的期盼望着他。
“好。”石水生没有丝毫犹豫,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眸子,心中最后那点因“直男思维”而产生的别扭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满眼的疼惜,“每天都亲。”
两人又在床上相拥着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直到石水生感觉怀里的情绪终于彻底平复,身体不再紧绷,才稍稍松了口气。
“咕~~~~”
一声悠长而响亮的腹鸣,突兀地在静谧的房间里响起。
石宝珠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虾子,猛地将脸埋进石水生怀里,不肯出来。
石水生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震动。他拍了拍少年羞赧的脊背,“好了,饿了是常事,羞什么。起来,我们去吃饭,吃完还有正事要办。”
经过早上这一番黏糊糊的安抚,石水生发现石宝珠果然又变回了那个眼神清亮、嘴角带笑的活泼少年,走路时甚至不自觉地挨得他极近,衣袂相碰。石水生心里那块大石才终于落地,同时也将这个“雷区”牢牢刻在了心里——此生绝不再碰。
这场风波,阴差阳错地,却将穿越者石水生与这个时代、与石宝珠之间的最后一丝隔阂也消弭于无形,关系前所未有的紧密起来。
两人在道观里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再次踏入府城繁华的街道。
这一次,石水生目标明确。他不再漫无目的地闲逛,而是带着石宝珠穿行于各条主要街巷,观察着商铺的规模、客流以及车马的档次。
直到日头近午,他停在了一家名为“望海楼”的酒楼前。只见其楼高三层,飞檐斗拱,门前车马簇簇,进出之人皆衣着光鲜,气度不凡。
石宝珠看着那气派的大门,下意识地拉了拉石水生的袖子,小声嘀咕:“哥,这儿吃饭……得不少钱吧?”
石水生微微一笑,揽着他的肩走进去,低声道:“阿宝,这你就不知了。经商有时经的就是一个‘信息差’。这种人流汇集、达官显贵常来之地,是三教九流信息交汇之处,往往能听到许多在外面听不到的消息。我们的珊瑚要想卖出天价,就得找到最识货、最不差钱的买主。这里是城中最高档的酒楼,正是获取相关信息最容易的渠道。”
跑堂的伙计眼尖,见他们二人虽年轻,但衣着体面,气度也不似常人,连忙热情地将他们引到二楼一个靠窗的清静位置。
落座后,石水生并不急着看菜单,而是点了两样招牌菜并一壶清茶。待菜上齐,伙计正要退下时,石水生不着痕迹地塞过去一小块约莫二钱重的碎银子,笑道:“小哥且慢,我兄弟二人初到贵宝地,想打听个事儿。”
伙计捏着那分量十足的打赏,脸上笑容更盛,腰都弯了几分:“公子您尽管问,小的在这府城十几年,不敢说全知,但大小事儿倒也晓得七八分。”
石水生状若随意地品了口茶,问道:“听闻府城繁华,奇珍异宝汇聚。不知这城中,若要出手些来自海外的珍奇物件,比如……上好的珊瑚,该去哪些宝号才不至于明珠暗投?”
伙计一听“珊瑚”,眼睛一亮,心知遇到了阔绰主顾,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您这可问对人了!若说收珍宝,尤其是珊瑚这类,首推便是城东的‘萃华楼’!那可是咱们靖海府头一份的老字号,信誉极佳,价格也公道。”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不瞒您说,萃华楼最大的主顾,就是咱们城里的靖海王府!那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富贵泼天!听说王府里的奇珍异宝堆山塞海,就爱收集这些稀罕物儿。萃华楼能入了王府的眼,其本事和财力,公子您可想而知!”
靖海王府!
石水生心中一动,面色却依旧平静,只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小哥指点。”
伙计笑着退下了。石宝珠这才小声问:“哥,我们要去王府吗?”
石水生摇头,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王府门第森严,无人引荐,连门房那关都过不去。我们去萃华楼。” 既然萃华楼能与王府做生意,其眼界和出价,必然是最顶级的。
吃饱喝足,问清路径,兄弟二人回白云观取了珊瑚,雇了挑夫扛着,便径直来到了城东的萃华楼。
与望海楼的外露奢华不同,萃华楼的门面显得古朴而内敛,黑底金字的匾额,紫檀木的大门敞开着,隐约能看见里面雅致的陈设,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安静得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一名穿着整洁青衣的侍者迎了上来,态度不卑不亢:“二位公子,有何需要?”
石水生目光扫过店内,语气从容:“劳烦通传掌柜,苏州‘漱石珊瑚行’的少东家,有意出手几株家传的南海赤珊瑚。”
“漱石珊瑚行”这名号是他临时杜撰,取自“枕石漱流”,带点文气,又点明与海、石相关,听起来像是个有底蕴的商号。
侍者见他们气度不凡,口称“少东家”,不敢怠慢,连忙请他们入内室奉茶。不多时,一位身着绸衫、面容清癯、目光精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拱手道:“老夫姓周,忝为此间掌柜。不知二位公子带来的珊瑚,可否让老夫一观?”
石水生示意石宝珠打开一直小心抱着的木箱。当那三株被妥善包裹的红珊瑚呈现在铺着软缎的桌面上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周掌柜,眼中也瞬间掠过一丝惊艳。
最大的一株高近两尺,形态完整,如鹿角又如烈焰,色泽纯正浓郁,在室内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几乎要流动起来的殷红。旁边两株稍小,但也形态优美,色泽饱满。
周掌柜拿起特制的放大镜,凑近了仔细查看,手指轻轻抚过珊瑚的纹理,半晌,才缓缓放下镜片,赞叹道:“确是南海极品赤珊瑚,枝干饱满,色泽纯正,‘琅玕’之品,难得,实在难得!”(“琅玕”是古人对美玉/珊瑚的雅称)
他看向石水生,目光灼灼:“不知石少东家,欲以何价出让?”
石水生深知此时不能露怯,他伸出两根手指,语气平稳:“周掌柜是行家,当知此等成色的赤珊瑚可遇不可求。三株,两千两。”
这个价格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既高到足以震慑对方、预留砍价空间,又不至于太过离谱。
周掌柜果然摇头,笑道:“少东家说笑了。此物虽好,但两千两之数,未免过于骇人。如今海路渐通,珊瑚虽稀罕,却也非绝世孤品。依老夫看,这三株,八百两已是诚意之价。”
“八百两?”石水生也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矜持与反驳,“周掌柜,海路通,寻常珊瑚或许易得,但您看我这几株,无论是体型、色泽、完整度,岂是寻常船货能比?此乃家父早年亲自督船,于深海险境所得,珍藏至今,若非家中另有要事急用,断不会轻易出让。一千五百两,若非敬重萃华楼的信誉,在下绝不会让价至此。”
周掌柜沉吟片刻,指着那株最大的说:“这株大的,确属上品。但这两株小的,终究逊色一筹。这样,一千两,三株一并收下,这是老夫能给出的最高价格了。”
“一千二百两。”石水生寸步不让,目光直视周掌柜,“若掌柜觉得不值,在下只好带着它们去江宁府或是扬州府碰碰运气了。只是可惜,听闻贵号与靖海王府往来密切,本想着此等珍品,或能入王府法眼,为贵号增光……看来是无缘了。”
他轻描淡写地抛出了“靖海王府”和“江宁、扬州”这两个筹码。一方面点明我知道你的底细和高端客户,另一方面暗示我不是非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
周掌柜眼神微动,显然被说动了。能与王府维持关系,靠的就是能持续提供顶尖货品。这几株珊瑚,尤其是那株大的,若能献入王府,所带来的潜在利益和名声,远非几百两银子可比。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少东家真是少年英才,善于谈判。就依你,一千二百两! 但愿下次贵行再有此等珍品,能优先考虑我萃华楼。”
“自然,与周掌柜合作愉快。”石水生心中巨石落地,面上依旧从容,拱手笑道。
最终,三株红珊瑚换得了一张八百两的银票,以及四个每个重达一百两的银元宝。那沉甸甸的触感,和银票上清晰的数额,让一旁的石宝珠几乎忘记了呼吸。
走出萃华楼,阳光正好。石宝珠紧紧挨着石水生,抱着那个装着巨款的包袱,手都在微微发抖。他仰头看着石水生,眼睛亮得如同最璀璨的星辰,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近乎崇拜的光芒。
“哥……我们……我们真的有钱了?”他声音都带着颤儿。
石水生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与一种奇异的安定。他揽住少年的肩膀,迎着阳光,笃定地微笑:
“嗯,有钱了。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