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济世堂”成功换得银钱,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但府城居,大不易,石水生深知这点银子经不起挥霍。他打听到城中有一处香火不算鼎盛但颇为清净的“白云观”,可供远道而来的香客挂单住宿,所费寥寥,便带着石宝珠住了进去。
道观的客房果然简朴,一桌一椅,一张通铺,四壁萧然,却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能遮风避雨,远比荒郊野岭的坟地强上千万倍。
安顿好行李,石宝珠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石水生去了前殿。他神情庄重地请了三炷香,笨拙却又无比虔诚地在神像前跪下,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石水生站在他身后,听着少年用极轻却清晰的声音祈求:“三清祖师保佑,信男石宝珠别无他求,只愿阿生哥从此无病无灾,头伤别再犯,愿阿爹身体康健,出海多捞些鱼,愿我们石家村平平安安,愿……愿我和阿生哥,永远都不分开……”
看着那瘦削而虔诚的背影,听着那质朴到令人心头发酸的愿望,石水生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
这么好的孩子,心思纯净,勇敢坚韧,将一颗心全然系在自己身上……在这个时代,给人做“契弟”,终究是委屈了他。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这个拥有现代灵魂的人心里生根发芽,促使他在夜晚来临,两人并排躺在坚硬的通铺上时,问出了那个让他后悔莫及的问题。
屋内只余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模糊地交叠在一起。窗外是寂静的夜,随风摆动的树影印在窗纸上。
石水生侧过身,看着身旁少年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眸子,试探着,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开口:“宝珠啊,等咱们这次卖了珊瑚,以后赚了大钱,阿生哥就给你张罗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妇,再置办些田产,让你风风光光地成家立业,好不好?”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当初……让你嫁给我,实在是委屈你了。”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石宝珠猛地僵住了。
黑暗中,石水生能清晰地看到,那双总是清澈含笑的眼睛,一点点睁大,里面的光像是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受伤。
“哥……”少年的声音瞬间就哑了,带着剧烈的颤抖,“你……你不要我了吗?”
这轻轻的一句,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石水生的心上。
“不是,宝珠,你听我说……”石水生急忙想解释。
但石宝珠仿佛被巨大的恐慌攫住,根本听不进去。他猛地坐起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破碎的光。他用力摇头,语无伦次,带着哭腔:
“我没有觉得委屈!一点都不委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跟了你,就会一辈子好好服侍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别赶我走……求求你了,哥,你别不要我……”
他哭得浑身都在发抖,像一只被主人无情丢弃的小兽,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我没有不要你!”石水生也急了,跟着坐起来,想去擦他的眼泪,却被少年用力推开。
“你有!你就是有!”石宝珠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他,积压已久的委屈和不安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哭着控诉,字字泣血,“哥,我就知道你醒来以后变了一个人。你都多久没叫过我‘阿宝’了?以前你不管人前人后,都叫我‘阿宝’,说我是你的小跟屁虫,什么时候开始叫我‘宝珠’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几分哽咽:“我还以为…… 以为你只是忘了以前的事,心里还是有我的。可你现在要给我娶媳妇,你就是不要我了……”
石水生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一直以为石宝珠是个心思单纯、大大咧咧的孩子,却从未想过,这少年细腻敏感的心,早已从他无意识改变的称呼里,捕捉到了那令人恐惧的疏离和变化。他连这点细节都牢牢记得,并在心里反复咀嚼、不安了多久?
看着眼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红肿得像小兔子的少年,石水生心中涌起排山倒海般的自责与懊悔。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用现代那套“为你好”的思维去伤害他!在这个视“契兄弟”为正经婚姻关系的时代,自己那番“娶媳妇”的言论,无异于最残忍的休书!
“对不起……阿宝,是哥错了,是哥胡说八道!”石水生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不顾少年的轻微挣扎,用力将他紧紧、紧紧地揽入怀中。他感觉到怀里单薄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肩头的衣襟。
他一遍遍地,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疼惜,拍抚着少年瘦削的脊背,声音低沉而充满悔意:“不要媳妇,谁都不要!是哥混账,哥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的心。我们阿宝不娶媳妇,永远都不娶!哥怎么会不要你呢?哥这辈子,都要和我们阿宝在一起。”
石宝珠在他怀里哭得几乎脱力,听到这誓言般的承诺,才稍稍平息了一些,却依旧抽噎着,用哭哑了的嗓子,不依不饶地追问,带着孩子气的执拗:“那……那阿生哥以后会娶媳妇吗?”
“不娶!”石水生斩钉截铁,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许下了郑重的诺言,“阿生哥谁也不娶,就陪着我们阿宝弟弟,一辈子。”
怀中的人儿终于停止了哭泣,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小幅度地在石水生怀里蹭了蹭,仿佛在确认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与承诺,然后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石水生抱着他,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和心跳,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他低头看着宝珠熟睡的侧脸,怀中人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鼻尖哭得红红的,睡颜却终于恢复了安宁,甚至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依赖。
石水生忍不住轻轻亲了亲他的鼻尖。
这个举动让他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份对少年的心疼、保护欲,以及此刻怀中这充实而滚烫的触感,都在清晰地告诉他——
石水生,你怕不是……真的弯了。
他不仅无法将石宝珠推开,甚至……开始贪恋这份独一无二的依赖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