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十八年三月十六,晨雾未散,靖海府城东门已人声鼎沸。石宝珠第一次踏进比月港县城大十倍的地方,眼睛都不够使——
“哇——”
刚一踏入靖海府城的城门,石宝珠便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他长到十六岁,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景象。
与月港县城那条一眼能望到头的土路不同,府城的青石板主街宽阔得能并排行驶两辆马车。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卖胭脂水粉的、绫罗绸缎的、南北杂货的……琳琅满目,应接不暇。小贩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车马的辚辚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活力的声浪,扑面而来。
石宝珠像一头初次闯入人类世界的小鹿,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好奇与懵懂。他一会儿被吹糖人的摊子吸引,看那手艺人如何将金色的糖浆吹成栩栩如生的猴子;一会儿又凑到铁匠铺门口,盯着那四溅的火星和叮当作响的铁器挪不动步。
石水生在一旁看着他这副模样,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他摇了摇头,上前轻轻拉住少年的手腕,防止他被人流冲散。“别乱跑,跟紧我。”
石宝珠“哦”了一声,乖乖任他牵着,目光却依旧贪婪地流连于两旁的热闹。
出乎石宝珠意料的是,石水生并未急着寻找那些可能收购珍宝的大铺面,而是带着他七拐八绕,走进了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停在了一家挂着“云锦轩”招牌的成衣铺前。
石宝珠站在店门口,看着里面挂着的光鲜衣物,又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洗得发白、还带着海腥味的粗布短打,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不解道:“哥,成衣铺……收珊瑚吗?”
“成衣铺不收珊瑚,”石水生答得干脆,目光已在店内逡巡。
“那我们来这儿干嘛?”石宝珠更困惑了。他心思单纯,觉得流程就该是:来府城、找买主、卖珊瑚、拿钱回家。可石水生的每一步,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石水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几套用料明显精良许多的成衣上,抬手点了点:“掌柜的,那套雨过天青的直身,还有那套玄色暗纹的箭袖,拿下来给我们看看。”
原本靠在柜台后,见他们衣着寒酸而爱答不理的掌柜,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殷勤地小跑过来:“这位公子好眼力!这可是咱们店里的上好货色,用的是苏杭的细棉,您摸摸这料子……”
石宝珠悄悄凑到石水生耳边,焦急地低语,声音都带了丝颤音:“哥!我不要新衣服!我们快去卖珊瑚吧!而且这衣服太贵了!”他看得分明,那价签上的数字,够他们家吃用一个月了。离家时带的钱,是阿爹的积蓄和兄弟们凑出来的希望,他不想就这样被“浪费”掉。
石水生轻轻拍了拍他紧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背,力道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放心,阿生哥心中自有打算。听话,先去试试。”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石宝珠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满脸都写着不情愿和肉疼。但他从小习惯了听从石水生的安排,即便心下万分不解,还是撅着嘴,抱着那套被塞过来的新衣服,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里间。
石水生也换了装——直裰道服式,青灰色暗纹祥云纹,腰束素色丝绦,头戴儒巾,脚蹬黑缎方头靴,一副“府城小商贾”模样。
而为石宝珠挑选的,则是一套赭红色箭袖圆领袍,搭配一条杏色腰带。
箭袖口绣同色系海水暗纹,袖口扎得紧,便于活动,适合宝珠好动的特点。赭红色则能将少年蓬勃的朝气衬托得更加鲜明。脚下则配了一双结实的牛皮短靴,替换掉他那双露着脚趾的破草鞋。
当石宝珠扭扭捏捏地从里间走出来时,整个成衣铺仿佛都亮堂了几分。
掌柜在一边夸:“小公子骨架生得好,穿箭袖最飒!”
层层合体的衣衫取代了裸露的肌肤,将他清瘦却线条流畅的身形完美勾勒出来。赭红色的衣领映得他脸颊如玉,那双总是清澈懵懂的眼睛,在利落服饰的衬托下,竟也平添了几分少年侠客的英气。
他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口,小声道:“哥,绑手绑脚的,不得劲……”
石水生看着他,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他走上前,亲手替他正了正衣领,又将腰带重新束紧,低声道:“很好看。”
石宝珠抬头,望向墙上那面模糊的铜镜,看着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飒爽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悄悄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掌柜眯眼笑:“二位公子这一换装,说是靖海府首富家的少爷也有人信!”
最终,石水生买下了两套衣服:一套靛蓝直裰配儒巾,一套赭红箭袖配靴子,又添置了一套备用的月白色道袍和一套鸦青色劲装,总共花去了几乎所有的盘缠。
提着打包好的旧衣服走出成衣铺,石宝珠还在为那笔巨款心疼得龇牙咧嘴。
石水生看着他这副小守财奴的模样,觉得好笑,便耐心解释道:“宝珠,你还小,涉世未深。不知这世上许多人,最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我们若穿着之前的衣服去谈生意,只怕连大门都进不去,就要被人轰出来,更别提卖上好价钱了。如今我们装点门面,拉高身价,那些生意人才不敢小觑我们,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石宝珠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道理他大概明白,但心口的肉还在疼。
紧接着,石水生做出了一个让石宝珠几乎跳起来的决定——他用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在街边雇了一个看起来老实的挑夫,让他帮忙背负那个装着旧衣物和干粮的包袱以及装着珊瑚的木箱。
“哥!”石宝珠急得直拉石水生的袖口,声音压得极低,“一文不剩了,就这么几步路,我能背!雇他做什么!”
石水生却气定神闲,示意他稍安勿躁。“宝珠,哥这就带你赚钱去。”他微微一笑,眼神中透出商人的精明。
“赚钱?”石宝珠更疑惑了,钱都花完了,还怎么赚?
石水生从干粮包中取出一个小心包裹的漆木小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红珊瑚的碎片和粉末。“还记得我们在返航途中,不小心碰碎的那株珊瑚吗?虽然不成器,价值大打折扣,但正好用来投石问路。”
他想起海药伯曾说过,珊瑚在《本草》中有记载,可“明目、安神、止血”,常用于治疗眼疾、心悸失眠,外用可治刀伤出血。药铺对珊瑚的需求稳定,且门槛最低。
这些碎片,正是他计划中换取流动资金的一环。
两人穿着新衣,身后跟着挑夫,气度俨然。石水生不再去那些街边小铺,而是径直走向一家门面宽敞、招牌上写着“济世堂”的大药铺。
走进店内,药香扑鼻。石水生并未直接出示珊瑚,而是先踱步到柜台前,目光扫过药柜上密密麻麻的药名标签,一副熟稔的模样。
伙计见他们衣着光鲜,不敢怠慢,忙上前招呼:“二位公子,是抓药还是问诊?”
石水生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底气:“请问贵店掌柜可在?在下手中有批上好的珊瑚碎,色正质纯,欲寻个长期合作的伙伴。”
他将“长期合作”咬得稍重,暗示自己并非零散卖货的渔民。伙计不敢做主,连忙请出了后堂的掌柜。
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人。他打量了一下石水生二人,见其虽年轻,但气度从容,衣着得体,不似寻常人家,便客气地请他们到内间详谈。
落座后,石水生才不慌不忙地取出那个漆木小匣,打开盖子,露出里面色泽殷红、如碎玉般的珊瑚。
“掌柜的请看,此乃南海红珊瑚碎,乃是家中所藏整株珊瑚不慎损毁所余。虽不成器,但药性不失,色泽纯度,皆是上乘。”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家中的寻常物事。
掌柜的拿起一小块,对着光仔细查看,又用手指捻了点粉末嗅了嗅,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嗯,品相尚可。公子欲以何价出让?”
石水生早已盘算过,他伸出三根手指:“三两银子。”这个价格,高于普通药珊瑚,但又远低于其实际价值,留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掌柜的果然摇头,山羊胡一翘:“公子说笑了。此物虽是珊瑚,但已成碎料,入药效力大打折扣。敝店收的珊瑚碎,至多一两半银子。”
石水生并不着急,他轻轻将木匣往回拉了一点,慢条斯理地说:“掌柜的此言差矣。珊瑚入药,重在材质,《本草纲目》有云,‘珊瑚甘平无毒,去翳明目,安神镇惊’。碎与整,于药性并无大碍。且您看这色泽,殷红如血,绝非寻常浅海杂色珊瑚可比。若非家中急用,也不会将此物拿出换钱。二两八钱,已是底线。”
他引经据典,点明材质优势,又暗示“急用”施加心理压力。掌柜的沉吟片刻,又道:“二两。公子,这已是看在您诚心合作的份上。”
“二两五钱。”石水生寸步不让,目光平静地看着掌柜,“若掌柜觉得不值,那在下只好去‘回春堂’问问了。”他报出了另一家知名药铺的名号。
掌柜的脸色微变,知道遇上了懂行的。这珊瑚碎的品质确实上乘,二两五钱虽有些肉疼,但转手炮制后利润依旧可观,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对头占了便宜。
“罢了罢了,”掌柜的故作无奈地摆摆手,“就当交个朋友。二两五钱就二两五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那二两五钱雪白的银子落入石水生手中时,石宝珠的眼睛瞪得比刚才在街上时还要圆。
走出济世堂,石宝珠激动得脸颊泛红,他紧紧挨着石水生,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仿佛他哥刚刚点石成金了一般。“哥!你太厉害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把刚才花出去的钱赚回来大半了!”
他顿了顿,小声补充道,“自从你醒来以后,还真是不一样了。”
石水生闻言,侧头看着他,阳光下,少年眼中纯粹的仰慕让他心头一暖。他伸手,自然地揽过石宝珠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声音里带着笑意和一种崭新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当然不一样。你阿生哥我,不会再当只会好勇斗狠的莽夫了。”
他微微低头,靠近石宝珠泛红的耳尖,语气郑重而温柔:
“哥说过,要带你过好日子。”
石宝珠只觉得被他揽住的肩膀一片滚烫,那热气迅速蔓延到脸上,连心跳都漏了好几拍。他羞赧地低下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