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已下,便再无回头路。
石水生深知,深海采珊瑚是刀尖上跳舞的营生,必须速战速决。他让石宝珠秘密召集了以石阿潮为首的另外四名水性最佳、口风最紧的青年,他们都是曾与石宝珠并肩在暗流中搏命的心腹兄弟。
出发前夜,石水生仔细检查了所能准备的全部装备:几条粗长的麻绳,几把磨得锋利的铁凿和短刀,以及用猪尿脬(猪膀胱)制成的、简陋得可怜的几个“气包”。这就是他们全部的依仗。
天还未亮,浓重的海雾像乳白色的幔帐笼罩着石家村。一条中等大小的渔船,在微弱的星光和海浪的掩护下,悄然驶离了寂静的港湾。
石宝珠站在船尾,沉稳地把着橹,他那双总是清澈含笑的眸子,此刻在迷雾中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海面与远方,警惕着任何可能窥探的目光。
船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村民轻易不敢涉足的深蓝。
随着海岸线在身后缩成一道模糊的黑影,大海逐渐显露它威严乃至狰狞的一面。轻柔的海浪变得汹涌,一下下沉重地拍击着船帮,发出“砰砰”的闷响。小船像一片无力的树叶,开始在波峰浪谷间剧烈地颠簸起伏。
“抓紧了!”石宝珠低喝一声,声音穿透风声和海浪声。
石水生死死抓住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咸涩的海水劈头盖脸地打来,让他几乎睁不开眼,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挑战深海,大自然的伟力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他看向船头,石宝珠却像脚下生根了一般,稳稳立在颠簸的船头,身体随着船的起伏自然摆动,仿佛他本就是这大海的一部分。
约莫行驶了一个多时辰,四周已是一片茫茫海天,不见任何陆地的踪影。石宝珠示意下锚,他指着下方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潜涌的墨蓝色海水,神色凝重:“阿生哥,就是这片水域了。底下有暗礁群,那‘海石花’就长在礁石缝和背阴面。”
他迅速分配任务:“阿潮,你和礁仔留在船上,盯紧绳索,注意海流变化,若有不对,立刻拉绳示警!水生哥,你在船上接应。我和石鲛、石锁先下去探路。”
“我也下去!”石水生脱口而出。他不能只做一个安全的旁观者,他必须亲眼看看那海底的宝藏,亲身感受这份营生的艰难。
石宝珠愣了一下,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赞同。
要是在以前,宝珠肯定不会多说什么,但是经过几天的相处,他发现阿生哥的水性貌似……变差了?这片水域暗流涌动,他不放心让他下去。
但触及石水生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抿了抿唇,最终点了头:“好,但阿生哥,你抓紧绳子,就在我们旁边,绝对不能离开!感觉不对就立刻扯绳子!”
没有多余的废话,准备下水的人开始往腰上系绳索,另一头牢牢拴在船梆上。石宝珠将一個猪尿脬气包塞给石水生,示意他含住皮管,关键时刻可以吸上几口救命的空气。
深吸一口气,石宝珠率先咬住割网短刀,像一尾灵动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甚至没有溅起多大水花。石鲛、石锁紧随其后。石水生一咬牙,也攀着船舷,沉入那片冰凉的深蓝之中。
一瞬间,世界变了。
海面上的喧嚣被一种巨大的、嗡鸣般的寂静所取代。阳光艰难地穿透水层,变成一道道摇曳的光柱,将水下世界切割得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鱼群在身边游弋,奇形怪状的珊瑚如同海底森林。美,却美得令人窒息。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涌来,疯狂挤压着他的胸腔和耳膜,疼痛欲裂。他感到呼吸艰难,只能拼命含着那简陋的气包,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带着猪膻味的空气。寒冷,刺骨的寒冷,开始侵蚀他的四肢。
而他前方的石宝珠,却展现出了另一种姿态。他像彻底融入了这片水域,身体舒展,双腿摆动间充满了流畅的力量感,迅捷地向下潜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的礁石。
石水生奋力跟上,腰间的绳索绷得笔直。他顺着石宝珠指引的方向望去,心脏猛地一跳!
在那片幽暗的礁石丛中,一簇簇、一枝枝殷红如血、形态嶙峋的珊瑚,正静静地生长着。它们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那浓郁的红色,仿佛是海底凝固的火焰,又像是沉睡的赤金。
石宝珠打了个手势,和石鲛、石锁迅速游了过去。他们不敢有丝毫耽搁,用凿子和短刀小心翼翼地撬动珊瑚的根部。水下作业极其困难,每一次挥动工具都受到巨大的阻力,气泡成串地往上冒。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股毫无征兆的暗流像无形的巨手猛地袭来,力量大得惊人!石水生只觉得腰间的绳子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扯得失去平衡,像狂风中的稻草般被卷向一旁!他口中的气包瞬间脱手,冰冷的海水立刻灌入鼻腔,呛得他眼前发黑,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拼命挣扎,试图抓住什么,但四周只有冰冷的海水。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看到了前世病房里惨白的天花板……又要死了吗?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破水而来!是石宝珠!
他甚至来不及解開自己腰间的绳索,凭借着一股爆发力,猛地蹿到石水生身边,一手死死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寒光一闪,“唰” 地一下,干脆利落地割断了缠住石水生、此刻却几乎要成为绞索的绳子!
摆脱了束缚,石宝珠双腿奋力一蹬,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石水生,像一枚鱼雷般急速向上冲去。
“哗啦——!”
两人破水而出。石水生趴在船边,剧烈地咳嗽着,呕出大口的海水,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拉了上来。
“阿生哥!阿生哥!”石宝珠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跪在石水生身边,用力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此刻红得像要滴血,里面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后怕。“让你在上面等,你偏要下来!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喊着,一边拿起旁边的短褂,那是他下海前脱下来的,早已被海浪浸湿,用力拧干,然后像包裹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样,紧紧裹住石水生不断发抖的身体,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温暖他。
“我没事……”石水生喘着气,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抬手,想安抚一下眼前这个惊慌失措的少年,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石宝珠一把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同样冰凉却稳定的掌心里,拉到胸前,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下次再也不许你下去了!再也不许了!”
短暂的休整后,石宝珠不顾石水生的劝阻,再次带着人潜入海中。这一次,石水生没有再坚持,他裹着石宝珠那件带着少年独特气息的褂子,靠在船边,目光紧紧追随着水下那道模糊而矫健的身影。
当石宝珠几人再次浮出水面时,他们带来了第一批收获——几株形态完整、颜色鲜艳浓烈的红珊瑚,在船板的积水中,宛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映照着众人疲惫却兴奋的脸。
“成了……阿生哥,你看!”石宝珠抹了把脸上的水,笑容灿烂,仿佛刚才的惊险从未发生。
石水生看着那价值连城的海底赤金,又看了看身边这群在风浪与暗流中为他搏命的兄弟,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热流。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更艰难,但有了这群人,他似乎看到了无限的可能。
“走,回家!”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返航的路上,夕阳将海面染成金红色。石水生依旧有些虚弱地靠着船舷,石宝珠就紧紧挨着他坐下,肩膀贴着肩膀抱着他,仿佛生怕一松手,身边的人就会消失。
石水生看着少年被夕阳勾勒出的柔软侧脸,感受着透过湿衣传来的、固执的温暖,第一次觉得,穿越或许不是一场灾难。这片陌生而危险的大海,因为这个全心全意守护着他的少年,变得不再可怕。
他轻轻动了动,让自己的肩膀更紧地贴合着对方的。石宝珠察觉到了,身体先是一僵,随即无声地放松下来,嘴角悄悄弯起一个安心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