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段玉泯能看清昭雪闻那长如鸦羽的睫毛,以及睫毛下那抹深不见底的探究。
“无父无母?死路一条?”
昭雪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手指渐渐收紧,“好,很好。”
段玉泯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这眼神怎么像要吃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昭雪闻突然直起身,袍袖一挥。
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灵力瞬间将地上的两块“狗皮膏药”卷了起来。
“既如此,那便带回去。”
昭雪闻没有看周围惊掉下巴的众人,转身踏上飞剑,语气淡漠得仿佛只是随手捡了两只流浪猫狗:
“带回太和宫,严加……教导。”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听得段玉泯后背一阵发凉。
……
太和宫,仙盟的最高峰,终年积雪,独属于昭雪闻一人,旁人一步也不敢靠近,整个宫中竟然只有昭雪闻一人,连个洒扫的仆人都没有。
只是布置,竟有些像百年前的玄宁派。
谢临渊已经被那个面瘫脸的执事弟子带去外门安置了,美其名曰“磨练心性”,实则是去扫台阶。而段玉泯,享受了“特殊待遇”,被昭雪闻直接拎到了主殿的偏殿——洗尘殿。
这里离昭雪闻的寝殿,只有一墙之隔。
“这待遇,有点超标啊……”
段玉泯盘腿坐在软得不像话的云丝被褥上,打量着四周。屋内的陈设简洁雅致,而且……十分眼熟。
案几上的白玉笔洗,墙上挂着的那副字画,甚至连窗边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花……怎么都像是他百年前用过的旧物?
段玉泯心里那种荒谬感又涌上来了。
昭雪闻这是什么意思?一边背叛师门,一边又将自己的宫殿布置成前世门派的模样,还复刻出这些旧物,搞这种深情戏码?做给谁看?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昭雪闻走了进来。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繁复的礼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月白里衣,墨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凌厉,倒多了几分病态的苍白。
段玉泯此刻,才隐隐约约,在这个传世的清衡仙君身上,看到了些许前世小师弟的影子。
段玉泯立刻摆出一副乖巧徒弟的模样,刚想从床上爬起来行礼:“师尊……”
“别动。”
昭雪闻抬手制止了他。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段玉泯,眼神在灯火下显得晦暗难明。
“把手伸出来。”
段玉泯一愣,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那只瘦弱的右手。
昭雪闻微凉的指尖搭上了他的手腕。
一瞬间,一股霸道至极的灵力顺着经脉直冲而入!那根本不是在探查修为,而是在搜魂!
段玉泯大惊失色,这疯子果然怀疑了!
他连忙调动体内那点可怜的灵力,死死护住神魂核心,同时脸上做出痛苦扭曲的表情,惨叫出声:“疼疼疼!师尊饶命!徒儿知错了!徒儿不该在秘境里偷吃师兄的干粮……啊不,不该抱您大腿……”
昭雪闻不为所动,灵力在他的经脉里游走了一圈,甚至在那处闭塞的灵根处停留了许久,反复确认没有任何夺舍的痕迹后,才缓缓收回。
没有任何破绽。
魂魄与肉身完美契合,灵根闭塞得一塌糊涂,确实是个普通的凡人少年。
昭雪闻眼神似乎黯淡了一瞬,那眼神转换得段玉泯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松开手,看着段玉泯抱着手腕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失落。
“叫什么名字?”昭雪闻疲惫地问道,声音有些哑。
段玉泯揉着手腕,低垂着眼帘,遮住了眼底的精光,用一种符合这具身体身份的怯懦语气说道:“回师尊,弟子家中排行老幺,名唤……谢十六。”
“你方才不是说父母双亡吗?”昭雪闻冷笑一声。
段玉泯立刻开始打哈哈“哎哟,那也不妨碍弟子…”
昭雪闻懒得听他满嘴胡言乱语,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段玉泯,似乎不想再看这个糟心玩意儿一眼。
“既然入了我门下,往后便守着这里的规矩。”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漠,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此殿名唤洗尘,以后便是你的居所。好好修炼,不要随意走动,不要再谎话连篇,不然就滚出太和宫。”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出了段玉泯的洗尘宫。
“这又是发的撒的哪门子的闷气…”段玉泯望着昭雪闻离开的背影,低声嘀咕着。
可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人生格言,他立刻就毫无负担地躺在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了起来,他这几日要么是忙着做贼找机会溜进隐沧山,要么是担惊受怕的害怕身份被发现,确实没睡过什么好觉,这双眼一闭,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梦乡。
他原以为他作为这清衡仙君唯一的弟子,应当是日日苦修,习遍这隐世大能的所有功法,顺便在探查一番他究竟为何背叛师门。
可没成想,自从那夜见过昭雪闻后,一连半月,这仙君竟再也没在他面前露过面,也不需要他晨昏定省地去给他这个师傅去请安,更不要求段玉泯修炼根基到底结丹。
只让段玉泯洒扫干净太和宫,就再无安排。
昔日隐沧山的首徒,如今却成了给小师弟扫地的洒扫弟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段玉泯咬着牙,将一块被风吹进洗尘殿的鹅卵石扔了出去。他这具身体虽然灵脉闭塞,但好歹是化神期的神魂附体,做起洒扫的活计来自然是光速。
他每日就做着洒扫的活计,从殿前台阶到后山药圃,一尘不染。然而,他目光所及之处,却从未放过昭雪闻的身影。
段玉泯发现,昭雪闻的作息规律得像个刻度。每日清晨卯时三刻起身,处理完宗门事务后,雷打不动地往后山走。
“后山肯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段玉泯一遍擦拭着案几上的墨迹,一边笃定的自言自语,“说不准,里面就是他背叛师门的真相!”
我得溜进去看看。”段玉泯在心里想道,倒也真这么做了。
他一连蹲守了半月有余,这才抓到了机会。
这一日,太和宫结节波动异常,传闻是东南方的阵法出了问题,昭雪闻一大早便御剑离去,只留下一句“入夜方归”便再无了踪影。
段玉泯等这一刻很久了,昭雪闻临行前行色匆匆,甚至没来得及加固一下这禁地的结界。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呐!
他轻车熟路地避开巡守弟子,摸到了后山禁地。那道藤蔓掩盖的石门依旧散发着冰冷的寒意,但他这次做足了准备,用从谢临渊那儿顺来的破阵符,再加上自己对昭雪闻这个一招一式都是自己前世教出来的小师弟功法的了解,悄无声息地融开了一道口子,足矣。
符纸燃烧,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那石门上的流光暗淡了一瞬,段玉泯身形一闪,钻了进去。
踏入密室,没有预想中的守卫森严,更没有堆积如山的功法宝藏。
迎接他的只有一道幽深、潮湿且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的甬道。那味道……是血。
是一股陈年旧血混杂着新鲜血液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段玉泯眉头紧锁,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他沿着湿滑的石阶一步步向下,指甲扣紧了掌心。
这密室里,究竟藏着什么?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发寒凉,那种违背天道自然的阴煞之气,激得他这具尚未结单的躯壳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直到转过这最后一道弯,段玉泯眼前的视野才豁然开朗起来,可眼前的场面却让段玉泯这个自诩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瞳孔骤缩,寒意直冲天灵盖。
这哪是什么闭关静室,这分明是一…一个修罗场。
密室中央,赫然运转着一个巨大的、从未见过的诡异阵法。
那阵纹并非用朱砂绘制,而是……鲜血。猩红的血线在地面蜿蜒,汇聚成一个扭曲的符文,散发着妖异的红光。阵眼处似乎供奉着什么,被层层黑雾包裹,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一股贪婪的吸力,正在源源不断地吞噬着周围的灵气。
而阵法旁,倒着一个人。
白衣染血,面色惨白如纸,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清衡仙君,此刻正毫无生气地昏死在阵法边缘。他的手腕割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正滴滴答答地落入阵槽之中,滋养着那个诡异的阵法。
段玉泯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
以血养阵,吞噬灵气,这是典型的魔道邪术!
虽说他看不懂这阵法究竟作何用处,可这阴毒的路数,分明就是那些不走正道、妄图一步登天的邪修才会使的血祭之术。
“好啊……昭雪闻,你好样的!”段玉泯内心翻江倒海,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段玉泯死死盯着面前这个昏迷的人,指甲嵌入掌心。他原本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以为昭雪闻是有什么苦衷,可如今…证据就这样血淋淋的摆在了他眼前。
怪不得曾经那个连剑都拿不稳的小师弟能在短短一百年境界提升的如此之快,难怪…难怪能坐上这高座!这哪是什么正道楷模,这哪是什么天之骄子,这分明就是个为了力量,不惜修炼邪术的疯子。
怪不得,怪不得一百年前那个叫着嚷着冲在前头要覆灭隐沧山的执法长老,如今会对他俯首称臣。
“原来,原来百年前隐沧山的叛徒,是你!”段玉泯气极反笑,捡起昭雪闻掉落在一旁的清衡剑,杀意在胸腔中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