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啊!快来!”
一个头上裹着蓝布的老奶奶,来到门口,刚和他对视一眼,扭头便喊了起来。
“听见没?!!!”
“大——昭!!!”
亚森·瑟兰:“……”
他靠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消化着大昭这个名字。
“怎么还不过来丫——!!!”老太太吼得苦口婆心,“小亚正眼巴巴望着你呢!!!”
小亚眨了眨眼睛,“?”
他的目光仍落在窗外。远处,那道原本僵直的高大身影突然一动,手里抱着的白蔓全都落在了地上。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雷昭廷就冲进了房间,带来一阵热度十足的风。眉眼帅气依旧,头发修剪得很短,几缕细碎的额发湿漉漉地贴着额头,粗布背心和裤子上都沾了奶白的藤叶,散发出辛凉的植物气息。
“雷昭廷?”
亚森有些恍惚。
他一定睡了很久。
记忆里,雷昭廷的皮肤还是小麦色,如今已经成功镀上了墨铜的质感,凝固在门口的样子活像一尊现代主义雕塑。
日光跟雪似的洒在雕像身上。
亚森扶着床沿,刚想动一下身体。
“别动!”
雷昭廷连忙冲到了床边,两只手掌悬在他的身侧,几乎就可以触碰到他。他的喉咙发紧,却努力放缓语气,“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躺着。”
“想要什么就跟我说,乖。”
“身上有觉得…很疼吗?”
亚森:“不疼,渴。”
雷昭廷立刻转身去忙活。多日劳作下,青年的胸背变得越发宽厚朴实,看起来可以一口气犁十个足球场的地。
亚森眼尖地看见,那人背过身的时候,用指节摁了下眼尾。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
“你知不知道,你的伤势真的严重得快要死掉了,全身不是骨折就是骨裂,肌肉撕裂都算是轻伤。”雷昭廷轻声絮念着,仿佛只是在责怪伴侣的一次夜不归宿。
“这里既没有医疗舱又没有止痛药,做墓地的话风景倒是很好,我连我们合葬的地方都找好了。如果你再不醒过来,我就从明天开始挖坑。”
青年人的音色有海水与皮革的味道。
亚森没忍住,舒展了下四肢,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的身下铺了层层厚实的布料,温暖得如同被太阳晒过的兽巢,很好地驱散了骨头里渗出的那种冷意。
“你睡得太久了,简直要把我吓死了。”
“你当时也受了很重的伤吧,是不是花了很久才好。没有止痛药的话,一定会很难受。”
“多亏了你的星…盾,着陆的时候,我四肢健全,能爬能动。”
“不要叫星盾,像飞船保养剂的名字。”
“好,那就不叫。”
亚森满意了。
室内的光线明亮,但雷昭廷的轮廓却黑得像个剪影,侧脸的睫毛分明。他正在往水里加白糖,碎冰似的糖粒从匙沿纷洒而下,折射出细密的光点,将他的动作点缀得如同一幅沙画,赏心悦目。
屋子的门没关,画框似的,展示出干净漂亮的小院落,外沿紫花成排,院门口还有一颗不大点儿的树,一看就是才种下没多久。
门外有几个小脑袋来回闪现。
是一群小萝卜似的孩子,发梢还沾着细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回看过去,小孩又全都躲了回去,仿佛在跟他玩打地鼠。
蓝头巾老太太再次出现在门口,几个小孩立马躲到了她身后。她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顿时,一股浓郁的米香被风吹了进来,弥漫了整个房间。
她打量着亚森,语气算不上客气,“小亚,吃点东西吧?”
小亚本人并不觉得饿。
他刚想拒绝,老人便露出笑容,“长得那么好看,一看就是个不挑食的好孩子。”
他:“……多谢。”
雷昭廷勾起唇角,接过老太太手里的粥,嘴巴无声地张合,对她说了一句“做得好”。
老太太悄悄对他比划了个“搞定”。
亚森目送着老太太带着孩子们远去,依旧保持着半靠在床头的姿势。
他倒是能抬手,但他不想。
雷昭廷端着水和食物,坐到了他身边,“下次不要自己乱动,想坐起来的话跟我说,我帮你。”
亚森就着他捧过来的水杯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雷昭廷吹凉勺子里的粥,送到他嘴边,“我看了星象,这里是森林旋臂的远心端。我们被格托人收留了,这座村庄是他们的聚居点之一。格托人没有精神力,所以居落里也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没办法联系上大家。”
“这片星域,是著名的不安星域,匪盗猖獗,恶势力遍地开花,几乎没有航船会来这。我稍微打听了下,在这一片混得好的几个组织都算得上是老熟人,在帝国与共和的追剿清单上名列前茅,其中和我们关系最密切的,是荣德拍卖行…的余孽。”
亚森面无表情。
“我们着陆当晚,陆续有六股势力来调查现场。要不是格托人将我们藏起来,以我们的身份,一旦被那群匪贼发现,百分百被就地枪毙。”
雷昭廷发出一声轻笑,“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我们没被虫洞直接扔到域外,真是万幸。”
亚森抿了口粥。
一股清淡的奶味从舌尖上蔓延开来,连带着胸膛里也变得暖洋洋的。
他看向雷昭廷。
雷昭廷错开了同他对视的目光。
“龙血号有搜寻模式,会自主定位我的坐标。不过奇怪的是……”说到这里,亚森顿了片刻。
他试着唤起自己的精神力,体内却寥寂得如同坍塌的殿。
“我的精神力,没有了。我也不知道我什么会好起来。”
“别这么说,”雷昭廷认真地纠正他,“精神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好起来了。”
亚森盯着他,“可是,没有精神力,我就无法和龙血号取得联系。如果要等它在银河系里一片一片星域找过来的话,可能要花上一辈子时间。”
“而且说不好,是我们的一辈子、还是它的一辈子。”
“大不了,我们就定居在这里。”雷昭廷垂着眼,专心致志地搅拌热粥,话音里透出笑,“反正院长的阴谋已经败露,剩下的事情交给联合法庭就好。”
“这人对你的恶意,实在太深重了。”
说起院长,雷昭廷的眉头狠狠皱起,“Ra‘doom的全盘计划,根本就是以‘毁掉你’为目的而设计的。想必,女王陛下不会轻易饶过他。”
“嗯。”
亚森始终看着雷昭廷,而雷昭廷始终低着头,就好像那碗粥比他好看似的。
直到用餐完毕,亚森才问道:“我毁容了?”
“嗯?”
雷昭廷惊诧地看向他,瞳孔的焦距却飘忽不定,仿佛在他的脸上找不到落点。他用指腹蹭了蹭亚森的脸颊,语气温柔,“才没有,你的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
“……”
沉默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
雷昭廷忽然倾身,落下一个吻,轻得听不见任何响声。亚森能感觉到,两唇相触的时候,对方的唇瓣颤了一下。
“你先好好休息,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雷昭廷抱着他,将他安置着躺下。
滚烫的怀抱稍纵即逝,亚森不由眯了眯眼。一只温热的大掌顺势覆上了他的眉心,于是,视野盈满了泛着暖意的黑暗。
漆黑里,雷昭廷的嗓音听起来很干燥:“别瞎想,安心养伤,我陪着你。”
亚森问道:“可是我冷。”
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雷昭廷整个人都因为他这句话而僵硬了起来。
亚森等待着。
在窗外的风第七次吹进来时,他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如果你想要分手,我不介——”
还没说完,嘴就被堵住。
他愣着,一时竟想不起来要回应。
多日不见,这人的唇舌都变得粗粝了起来,而两个人的口腔都十分干涩,如同无津可渡的河床。尽管雷昭廷的动作很轻柔,但他依然觉得舌缘发麻。
“没有什么能把我从你身边带走。”雷昭廷躺了下来,挤在床的最外侧,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住他,声音里带上了厚重的鼻音,“包括你。”
……
雷昭廷从小屋里走了出来,脚步无声无息。
他沿着院子门口的小路,沉默地回到白蔓田。垂在身侧的指尖仍然不住地摩挲着,那上面还残留着亚森皮肤的微凉触感。
“抱歉,刚才太激动,所以一时没抱住蔓草。”他蹲下身,帮老太太一起收拾刚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植株。
“不碍事儿。”老人的动作利落极了。她将手里的白蔓捆成一束扔到筐里,直起腰松了松筋骨,“这也不是多难的活儿。”
老太太看着埋头干活的小青年,突然“哈”地一笑。那一口气里笑意充沛,仿佛一下子便将整个胸腔都笑得透透的。
“说起来也真是巧,你平时一直守着那个院子,他偏不醒,刚好你不在的时候,他就醒了。”
“不过,人既然醒了过来,也就没什么问题了,现在他只需要好好养伤,而你,”她拍了拍雷昭廷的肩头,“也不用天天心惊胆战了。”
雷昭廷的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他不是会‘好好养伤’的人。”
老太太:“……”
也是,能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样,看着就不像是会珍惜生命的类型。
她记得太清楚了,几个月前的晚上,夜空如同一张被引燃的黑纸,两道烈焰自天而降。
赶到那里时,她只看见这人正发了疯似的在一堆炽铁里翻找,好不容易从金属废墟里找到了什么,背影却佝成了奇怪又绝望的弧度。
火光寂静而猛烈,透着某种撕心裂肺。
她更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的伤势…单拆开来说,每一道伤口都很致命,组合在一起更是够死八百回。结果,他竟然能活下来。
也许,那双紫色的眼睛本身就代表了某种奇迹吧。
雷昭廷打断了她的感慨,“奶奶,能给我换个动静小点的任务么?我怕吵到他。你知道的,他现在得多休息。”
老太太:……
“前阵子谁上赶着要当木工,生怕吵不醒人家?”
雷昭廷脸上微笑的幅度变大了一些。她竟然能从那张古铜色的脸上看出来一丝甜蜜。
好不容易人有点人样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对于我们来说,白蔓不止是一种建造所需的原材料,它的芯也可以用来编织。但取芯可是个细致活,你的手掌尺寸偏大,手指也粗了点,干起来会很吃力的。”
“谢谢奶奶。”
说话的功夫,雷昭廷已经将白蔓整整齐齐码好在筐里。
“用来码三号坝的缺口,这些应该差不多了吧?”他单膝跪地,绑紧身上的筐绳。
“嗯,千万小心,不要沾到半点光洪。这次麻烦你了,其他小青年们全都忙着干仗,实在走不开。话说回来,镇上的那群混混真是越来越猖獗了,这一个月以来,他们已经抢劫了十来个居落了。哼,自己没本事谋生,整天就知道算计别人,不过就是看格托人没有精神力,觉得大家好欺负而已......”
她打量了一下雷昭廷的体格,“其实,如果你往那一站,至少还能吓吓那群混球。”
“不过,你俩啊,光是飞船坠毁那天,就引来了那么多穷凶极恶的势力…以后你和小亚还是安安心心搞后勤吧。”老人仿佛有某种特别的魔力,哪怕是‘窝藏不明人员’,从她嘴里说出来也跟再寻常不过的家长里短似的。
雷昭廷背起半人高的筐子,左手右手还各抱一个,身上的肌肉微微绷紧,神色轻松。
他笑了笑,“其实,前几次他们打起来的时候,我都在旁边悄悄看着。大家的身手都很不错,没一个人受欺负。”
“打架不被欺负算什么,最好是让那群家伙没胆子上门挑衅!”老太太握了握拳头,“虽然现在算得上势均力敌,但总得吓得他们再也不敢有下次了才行。”
雷昭廷看了眼天空,又笑了下,“也许,你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老太太撇了撇嘴。
太阳下,青年的眸色黑得耀眼,睫毛晒得发红,人也灿烂了不少,看得她心理舒坦多了。
“你俩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别跟伤员置气,听见没有?”老人语重心长地嘱咐他。
雷昭廷刚抬起的脚步一下子顿住。
他无奈地解释道:“他醒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哪舍得生气?”
“哦?是吗?”老太太叉起腰,毫不客气地指出事实,“可我看,你俩相处起来还挺尴尬的。要不是人家喊了你的名字,我都会以为你俩之前不认识呢。”
“人那么好看一个人,而且一看就是个被家里富养的主儿,我刚开始还担心过,会不会是你追求人家被拒绝了,所以才使用龌龊手段,把人拐到这种与世隔绝的星球上来。”
雷昭廷:“……”
“你也太看得起我——”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之前把上将绑架到地球的事。
雷昭廷闭紧嘴巴,默默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