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瑙星,当地时间礼拜天十五时二十八分,荣德大厦。
星际大航海时代,人类的生存空间呈指数级增长,直接推动了统治阶级的意识解放和人文觉醒,先进的政治家和商人们不再将底层劳动者们关在棺材似的房间里,而是化星星为萝卜,也可以说是化萝卜为星星,钓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奔赴星辰大海。
而人类文明再次复兴繁盛的星野时代,公休普及,Life > Work不再是痴心妄想,只有某些偏远星球还保留着调休的古老恶习。
小路就出生于其中的一颗。
命犯苦役的小路十分丧气地走向大厦后方的VIP停泊港。
听说今天要来一位尊贵的不得了的客人,而他们的大老板要为客人将整个停泊港都熏染上香草的味道。
真是麻烦。那些大脖子域外人来的时候也没见老板这么兴师动众过。
跟他换班的牛工老章迎面走来,浑身洋溢着加完班后的神清气爽,它对他扬了扬蹄子,“早啊,今天的脸色很青啊,看得我都饿了。”
小路抬起眼皮,耸耸肩作为回应,突出的颧骨如同两座瘦瘪的坟包。哪怕是对自己的伴生牛,他也很难生出几分新鲜的脸色。
他瞥了眼老章“肥美”的身躯,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从小到大的所有劳动,换回了牛的一身腱子肉。
“今天领到了多少蛋白质块?”小路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老章不好意思地出埋下头:“23克,他们不让我接触香草,所以我能贡献的工时不多。”
“嗯,很厉害了。到了家记得把饲料解冻一下,等我加完班回去一起吃。”小路心里有些失望,但想了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失望的。毕竟他们的食物只有两种,人所赚取的植源性饲料,和只有牛才能赚取的蛋白质块。
只不过,他面无表情地想,再这样吃草吃下去,等到他被送进食品加工厂的那天,送进去的还是个人,出来的估计会是盘沙拉。
想着想着,小路又开始恶毒地诅咒银河系,诅咒大航海时代,诅咒地球,诅咒好端端在树上挠虱子却偏偏想不开要下地的猿类们。
而“牛”只是慈祥地看着拖着脚步继续前行的小路,它喜欢那张草饼一样的脸,但它不知道的是,那是由怨气和疲倦滋养出来的颜色。虽然他们伴生着长大,但它无法理解他,正如他无法理解它。
牛非常乐意连轴转式的上班,但是可惜今天的工作需要接触香草,人类不放心它接近这种它不配吃的东西。
牛有幸闻到过香草的味道,一闻就知道那玩意儿肯定比饲料好吃太多,所以它自己确实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兽性大发”冲上去啃两口。
就在它心驰神往地幻想着香草的口感时,身后的小路突然又从拐弯处走了回来。
老章有些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你不去上班么?”
“看你加班加的毛都不顺了,我帮你理下。”小路将手指张成梳齿似的形状,理了理它打缕的背毛。
“谢谢,你好久没有给我梳过毛了。”老章仍然是觉得莫名其妙,但被顺毛的感觉着实很好,连带着它眼中小路的脸色也鲜亮了一些,仿佛从干草变仙草,散发出似有若无的翠色。
“是么?那可真是不应该啊。”仙草小路冲它摆摆手,然后再次消失在走廊拐弯处。
老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带笑的粗气,甩甩头,走向员工打卡点。
员工打卡点是一排淋浴间一样的地方。员工站在接收身份数据的“花洒”下,安检光栅从上到下扫描一遍,以确认你是你,而不是别的什么费尽心机想要替你打这份工的人。
老牛安然地进到隔间里。
它的头永远谦逊地下垂,所以完全没注意有一个金属跳蚤似的小东西从它的背毛之中一跃而起,进入了“花洒”上的数据接口。
与此同时,整栋大楼的安全设施陷入了为时0.000001毫秒的停滞,无人发觉。
“所有相关信号已屏蔽,可以开始行动。”假扮小路的贺如一边尽职尽责地替被打晕的人监视香草的搬运情况,一边通过精神传导的耳麦里发出讯息。“荣德大厦的安防系统几乎算得上是军用水准,我觉得他们肯定还藏了什么秘密,做贼心虚。”
这座大厦自从埃塞王朝衰败后就屹立在这,历经星际混战和星野的繁荣,配备的安防系统永远跟紧时代的最高水平,其构造精密协调得如同一个有机整体,一旦识别到不明外来体就会永无休止地追杀到死。但不幸的是,它面对的是共和精锐中的精锐。
贺如先是一路屏蔽着五花八门的免疫机制进入大厦以内,然后又如同蛮不讲理的庸医一般,针粗手重,不留情面,一剂数字猛药从根源上杜绝了系统的“抗炎反应”,使它完全识别不出这几个外来人以及外来炸弹。
“精彩。”亚森点评道,淡紫色的瞳孔里漾起欣赏的光芒。
“那是,也不看看我们贺如上校黑过多少敌舰!”浮鸣一脸骄傲。
尽管在星野时代,全人类都进化出了精神力,但超人满天飞的盛景并未出现,绝大多数人的精神力几乎只能起到个“身份证”的作用,而剩下的天选之子们,实力也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这实力的高低不仅取决于精神力强度,也依赖于对于精神力的掌控。
精神力霸道强悍如亚森上将,虽然可以在瞬息之间强行掌控敌方的程序,但如果是要悄无声息地黑入系统,一百个上将加在一起都凑不起来足够的细致和耐心。
炫耀完战友,换上隐形飞行衣的浮鸣拎着一箱精致的炸弹,对雷昭廷点点头。“将军,那我也下去了。”
“去吧战士。”雷昭廷笑了,食指和中指在额前轻扬了一下,行了个不怎么像样的军礼,蓬松的额发也跟着微晃。
这次行动,他们的任务分配很明确。贺如负责解除安防和盯梢,浮鸣负责安炸弹,亚森负责本职出演“贵宾”的角色,雷昭廷负责扮演仆人,仆人则负责继续晕船。
胆小者号早在抵达蓝瑙星星环外侧时就已经“易容”成一辆低调的私人航行器,最终在雷昭廷的精神控制下安稳停于停泊港。
“上将先生。”雷昭廷披上白衣,给自己伪装上仆人那张纯白蛋壳似的脸,十分自觉地站在亚森身侧,冲他眨眨眼,然后替他打开舱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一阵浓郁的香草味就迎面而来。
亚森刚准备迈出去的长腿突然顿了顿,他以为自己半天没吸烟就已经产生幻觉了。
他看着眼前被照明灯照得彻亮的停泊港,无机质的白色光芒毫无生机感。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从他面前向四周燃起一圈柔和的火焰,如同慧星的尾芒。
香草的气息也越发浓厚了,但并不呛人,只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里都灌满了某种近似森林的气息。
他的“仆人”像是察觉到他的走神,上前一步,紧紧挨着他,肌肉分明的手臂隔着衣服传来一阵阵坚硬的热度。
大胆刁仆,亚森心想。
“上将先生!我为您准备的惊喜您可还满意?!”一个西装革履的窄身男士带着一队人恭候在飞行器边,乍看上去像董事会组成的仪仗队。
为首的男士用热烈的目光注视着他,身后的那些人则是满眼谦卑,微笑的弧度标准极了。
“蔡老板。”
亚森冷淡地打了个招呼。
那人的神情举动十分夸张,听见亚森喊他之后立刻受宠若惊地两手捧心,弯了弯腰。
这位传说中的蔡老板,头发贴头皮,身形窄得像是在门缝里被夹着长大得一样,弯起身子的时候像一根被泡软的火柴,哪怕是缩小了身形的雷昭廷都仍然是他的两倍宽。
蔡荣德的笑容也很“窄”。
在纸上画一条直线、然后对折了起来,就组成了蔡老板的微笑。
无论怎么看,眼前这个拍卖行一把手都不像是个野心大到敢窃取共和机密的人。
亚森嫌弃地错开视线,但面上不显。他十分擅长用冷脸掩饰自己的“以貌取人”,造成一种平等看不起任何人的假象。
“您只带一个仆人么?”蔡荣德笑得眼很细,目光跟一张透明的纸一样割向雷昭廷,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往日里您身边伺候的人可是不少。”
“其他的晕船,怕他们脏了蔡老板的地,就没带他们。”亚森面无表情,对主人的“合理”质疑感到十分不耐烦。
蔡荣德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一脸谦和,“无所谓,有我们在,您不需要仆人也行。”
“知道您专程前来的消息,我们高兴坏了,今天又为您专门举办了一场特别的反向拍卖会,您一定会喜欢的。”
“说起来,上一次的拍卖会被人搅了局,真是太可惜了,那次的藏品都是我摸着您的喜好精心挑选的。”说到这里,蔡老板摇了摇头,神情惋惜。
“我也想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感谢一下您,我知道,那次哥尔达哈的拍卖会事故,上将先生也出手相助了。听说您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还里里外外清了场,只可惜贼人太狡猾,才让您失了手。”他的眼睛落在亚森的手套上,语气里的弯弯绕绕如同迷宫里潜行的蛇。
上将懒谙世事,但也不至于听不出蔡荣德语气里的怀疑。
亚森施舍给他一个解释,“没办法,雷昭廷亲自来取了。”
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都不由吸了口气。
蔡荣德惊讶了片刻,嘴张了又张,才终于说道:“这…共和的那位竟然亲自…”
他拍了下大腿,“合着原来您是跟那位过招了呀,难怪。幸好有您,不然我们的人可就真的要遭殃了。”
他身旁一个黄眼睛的人咧了咧嘴,神态端庄,语气却奉承:“银河系里早有传闻,尽管雷将军号称战无不胜,但那是因为没和您过招。您就是那位的克星,有您在,帝国吞下共和是迟早的事儿。”
亚森:“哦?但我没打赢他啊。”
老老实实站在他身旁的雷昭廷:?
不是,他们俩什么打过架了?
耳机里的浮鸣:…
耳机里不明真相的贺如:!
而黄眼睛一脸菜色地哽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捧场。
尽管这两个人没有正式接触过的记录,但凭借着共和与帝国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整个银河系谁不把这两人看成针锋相对的宿敌?
星际时代尚文更尚武。那场军演之后,关于他们对战、到底谁能赢的讨论强势霸占银河系热门话题榜至今。
大家甚至都默认,帝国上将和共和将军两个人之间也必然是水火不容的,因为他们都处于巅峰,而雄性激素加持过的男人自尊心不会允许他们比不过对方。
但上将本人觉得没什么。他不介意在这些虚无的面子议题上让一让别人,他只想赶紧跳过那些无聊的试探。
要不是还想看看蔡荣德背地里到底在钻营些什么,他早就用星刃把这些只知道算计人的脑袋全部削下来了。
耳机里外都一片死寂,只有上将本人依旧淡雅。
这时,一个虚胖的人从后侧走了上来,笑得颊如蒜瓣。
原来是来自哥尔达哈的赵经理。
“上将先生,您还记得我么?我得感谢您上次救了我一命,如果您不派人带我离开,恐怕我就埋在那里了,还有啊,幸亏有您在场牵制住了雷昭廷,不然,以他的手段,我们这些平民哪里逃得出来哟。”
赵经理通过拙劣的叙事手法将上将塑造成了一个心系民众安危以至于舍身引敌的人。
亚森并不准备搭理这个人。他只觉得那张肿脸上全是心眼子、仿佛肥肉嵌荔枝。
但是雷昭廷忽然用指节抵了抵他的腰窝。
亚森的腰背肌肉突然收紧。
亚森:…
雷昭廷通过精神耳麦对他说道:【场子都冷得没法继续了,给他们点好脸色吧。】
亚森:【休想。】
雷昭廷隐在白色衣领下的喉结微动。
他谨记自己明面上的仆人身份,语气里却有着莫名的愉悦:【求你了,主人。】
亚森:…
他的脸色勉强温和了一些,矜贵的下颌线轻轻收敛,从垂着眼睛看人变成了微垂着眼睛看人。
这些微的变化落在旁人眼中就变成了上将对赵经理的“另眼相看”。
这令赵经理喜不自胜,连带着蔡荣德看他的眼神也亲切了许多。
蔡老板走上前,搂了搂赵经理的肩膀,对亚森说道:“那我们里面请?小赵和我今天一定好好招待上将先生!”
与此同时,停泊港外围的一处走廊里。
浮鸣和贺如手里拿着炸弹,眼神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