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昭廷单膝跪在地上,右手稳稳地持骨刃,在树干上划出精准的切割线。
“看好了,”骨制的刀刃在木头的横截面上顺纹路匀速推进,发出沙沙的摩擦声,“45度斜角没入刀尖,在纵纹的三分之一处转向。”
“船舷宽度以两掌为宜。”雷昭廷翻转手腕,将匕首尖拐了个方向,转为横切。随着他的动作,木屑溅洒开来,空中弥漫出淡淡的辛香。
“这样能够避免造成船体的不对称——”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一道形状不明的影子突然在他背后腾空而起,冲进了森林上方的黑暗里。
雷昭廷的脊背瞬间绷直,显出分明的肌肉轮廓,仿佛猫科动物竖起背毛。
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没有扭头查看,而是面无表情地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从我后面飞过去了?”
西莱欲言又止。
桥野小心地举起手,回答道:“是…是上将先生。”
雷昭廷叹了口气。
轰———隆隆!
一阵巨响蓦地从洞穴上方传了过来,仿佛有无数台钻山机在疯狂赶工。
森林里的三个人看向声响来源处,却只能看见暴闪的光芒,整片森林被照得彻亮,连荧光苔藓都失去了光泽,足以想见战况的激烈。
也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有意识收着力,上将没像镜像关卡那样动用星刃,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和那位没露面的“新神”打得有来有往。
战斗外溢的破坏力被上将压缩到了极致。因为,稍有不慎,这座笼罩在数十平方公里森林以上的洞穴就会立刻崩塌。
雷昭廷的掌心隐隐发出淡金色的光芒,随时准备开启防御。
直播间看上将与神对轰看得目不转睛,连弹幕区都陷入了史上久违的空屏。
然而,战斗结束得让人猝不及防。
不过一闭眼的功夫,洞穴里面骤然寂静下来。
再一睁眼,一道纯白的光柱突然刺破黑暗,如同天梯一般直达地心森林。
伴随着冰川世纪的刺骨寒意,纷纷扬扬的雪花从豁开的洞口之中倾泻而下,折射着碎星一般的密集冷芒。
一架长着树皮色翅膀的双人座小木船,沐浴着冰期世界的雪与光,几乎像是童话成精,一路稳当地飞到洞穴里的三个原始人面前。
两个学生的表情几近痴呆。
雷昭廷则是一脸无奈。
上将坐在简陋的木头飞船里,看起来却像是在驾驶超跑。他的手靠着船边,面容不染尘埃,贵气对于他而言是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属性。
他见没有人动作,勾着指尖在船沿轻叩了几下。
“怎么?嫌挤?”上将说话有时候并不像他的战斗方式那样直接,但锋芒尤甚。
“桥野坐西莱腿上,西莱坐后面。”
上将的目光落在桥野同学身上时,这位年轻学生已经自发搂住了同伴的腰。
“我呢?”雷昭廷挑眉看着由单人床进化成双人座的窄木船,眼睛一亮,心里突然升起一些期待。
“你扒着船底。”
直播间:……
原始竞赛的规则很明确,得到“进化彩蛋”的一队才能获得最终胜利,也就是说,这艘融入了进化彩蛋的翅膀船,就是胜负关键。
所以有没有可能,这里该轮到你们两个队伍竞争这条小方舟、而不是讨论两个位子怎么挤四个人???
然而两个队伍并没有自己是两个队伍的自觉,正在认真地进行毫无意义的协商。
最终他们所呈现的画面,是雷昭廷像夹公文包一样左右各挟一个学生,勉勉强强挤在后座,而亚森独享尊贵但简陋的驾驶座,狼裘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优雅得像是豪门少爷下海接私单。
四个人一起乘坐胜利的小木船,摇摇晃晃的,一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吱呀声,却奇迹般地坚定着航向,朝着下一关时驶去。
直播间观众看着他们在冰川世界和新的怪物们进行堪称温馨的团战,假装艰难地闯过了一关又一关,每一位观众的脸上都呈现出丰富的表情。
院长办公室里。
落地窗外,万千星光汇成白日,透过奶油色的玻璃,就变成了卧室台灯似的温柔光泽。
拉培尔院长站在窗边,看向学院上方的原始竞赛巨幅投影,他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文雅的讽刺,“我想,贵国高层应该不会乐见这种局面。”
帝国执政卿以西结靠在正对着窗户的沙发里,姿态优雅,绣着太阳纹的长袍拖曳在地毯上。听见院长的话,他微笑了起来,眼中有着一丝单纯的不解,“您是指,合作共赢?”
“我是指,”拉培尔隔着玻璃,用手指点了点半空中那两道正在配合打怪的人影,“他们两个。”
中年院长的影子被日光拉长,横亘在两个人中间,仿佛两颗常青木之间一道阴凉的溪。
以西结发出一声轻笑,声音雅致得如同古老的低音乐器,“您是觉得,共和就对此乐见其成?”
拉培尔摇摇头,“共和的军官制度和帝国不同。他们尊重战士,并致力于保证战士在战场之外享受公民应有的人格主权。这种理想主义可以追溯到文明诞生之初的野蛮人部落。当然了,为了规避风险,他们对于军事权和武器领用也有着更为严格的管控。”
“而贵国...”院长继续说道,语气正经得仿佛在讲课,“那帮议员们虽然管不到身为既是帝国上将也是王子殿下的亚森,但他们在大大小小的决策里所表现出的军事野心,你以为宇宙看不见?”
“亚森可以任性,瑞丽安也可以任性,但他们都是瑟兰,自埃塞王朝时代起,甚至从大航海时代开始,这个姓氏就带着不可剥离的政治属性。”
“议事厅不会乐意看到,他们尊贵无匹的利剑,被他们视为对手的人软化了锋芒,更何况,对方还是星野时代以来,唯一获得‘众心勋章’的共和将领。在他刚被共和民众称为第一将军时,舆论曾闹得很大,大家都传说,雷昭廷的绝对防御是帝国星刃的克星。”
“而这些声音在一夜之间都消失得彻彻底底,我不觉得这是共和的手笔。”
卿相的眼底像凝了层薄薄的冰,“所以,您安排他们两个参加原始竞赛,是为了跟帝国对着干?”
“彼此彼此罢了。”院长转过身,看向以西结,脸上衰老的纹路被阴影柔化,显出了一双眸色微亮的眼,“托怀娅的福,共和始终坚信我是帝国的走狗。”
两人对视了片刻,忽然相视一笑。
就在同一时间,学院上空的直播间投影里,主持人刚刚宣布完,原始竞赛达成历史上首次“平局”。
随着主持人结语的最后一个字落地,直播间骤然消失——
只不过,消失之前,所有的全息投影全部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给观众们的印象就是大脑好像突然卡了一下壳,但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几乎没有人察觉。
院长似有所感,回头看了眼学院星的天空,却只看到自由树的树荫。
而前一秒的意识场里。
上将的掌心骤然亮起晶亮的紫芒,“就是现在,昭廷。”
雷昭廷的精神力瞬间展开,毫无间隙地填补上星芒造成的意识场裂隙。
西莱和桥野的意识被温柔地推回虚拟与现实之间的通道,而两位将军的精神体则继续在虚无中徘徊。
在失去了时间概念的黑暗里,他们的意识交融成奇异的光团,雷昭廷的金色精神力密实地包裹着亚森的意识,而亚森的紫色星芒则不断地向周围的虚空刺探。
硬要比喻的话,他们融合在一起的模样看起来像一个变异海胆。
“找到了。”随着棘刺一闪,海胆肉的声音直接响起在海胆壳里。
星刃刺破了他们所面对着的虚无。
眼前的黑暗被纯紫色的光撕裂开一道口子,一幅宏伟又荒诞的景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成千上百个意识光点悬浮在黑暗里,颜色各异,大小不一,令人想起不见天日却有着丰富生态圈的深海。
最中央是一道圆形光台,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正在被竞价。光台正上方有一圈浮动的环形标签。从他们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homo”。
光体们有一下没一下地交错闪烁着。
雷昭廷有种莫名的感觉——这些光点是在“竞价”。而这里,应该就是苏蒂南口中,乌贼会长所参加的那个意识拍卖会。
最吸引他们的是最上方的一道漂浮花体——Ra’doom。
当他们的视线落在“Ra‘doom”时,忽然感受到了一道森冷而无形的窥视,就好像,深渊里的某只巨物察觉到了不请自来的客人,用不存在的眼瞳回望过来。
他们和祂对视的瞬间,上将的星芒刹那间迸发出极其刺目的光。
在同一瞬间,那个存在也发起了攻势,寂静,浩荡,不容抵挡。
黑暗以原油的质感翻涌而来,每个浪尖都像裹了尸骸一样厚重无比。
在滔天的黑浪之中,雷昭廷支撑起金色护盾,亚森的精神力也毫不示弱地向黑暗还击,如同一只小小的太阳船,在风暴之中亮起紫色的风帆。
下一刻,被星芒所撕扯开来的那道意识场裂缝,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痕般,在虚空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雷昭廷只觉得自己的眼前还残留着那个不可知的无界凝视,现实世界的白光却已经刺痛了他的视网膜。
他看向亚森。
“亚森,怎么了?”以西结斜倚在信息中心休息室的门框上,看着坐在沙发里不约而同神情凝重的两个人。
这位帝国执政卿面目清隽,连衣摆都纯澈得纤尘不染,浅棕色的短发微微卷起,连唇角的弧度都称得上温文尔雅。
沙发里的两个人瞬间收敛了神色,默契地装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以西结端着一杯精致的茶盏,缓步走了过来。
“你最喜欢的。”他将茶盏递给上将,冲上将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说什么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密语。
雷昭廷在心里咬牙切齿,明里却只能麻木着表情,以防被嫉妒丑陋了面相。
以西结神色自若地坐在上将旁边,语气里有着温和的笑意,“要不是院长跟我说你在信息中心休息室,我一时半会还真找不过来。”
在以西结面前,上将眉眼间的雪意消融了很多。他端着茶盏尝了一口之后,眼中的紫色光泽流动开来,一看就是十分满意茶水的味道。
雷昭廷的视线紧紧锁定住茶汤的袅袅白雾,努力想用肉眼分析出茶的配方。
以西结看着上将喝茶如品酒的模样,笑容更加温柔,意有所指地说道:“看看,非要上外面吃苦,连口好茶都很久没喝到了吧?”
雷昭廷:…
被情敌彻底刺激到的雷将军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上将手中的茶盏,就着他喝过的茶盏边缘,喝了一口。
亚森:?
以西结:…
雷昭廷面色坦然,“啊”了一声,似有若无地抿掉了唇瓣上沾染的茶水,然后才问道:“甜的?你喜欢这一口?”
他一边说一边把茶盏端回去。
亚森抬手挡住,拒绝道:“你留着喝吧。”
以西结神色微凉,说道:“雷将军不用谦让,茶有的是。”
雷昭廷低下头,额发也垂了下来,遮住深色漩涡般的眼。他的尾音慵懒,几乎像是在笑:“我就是好奇是什么味道让亚森这么喜欢,可惜我没文化,品不出来。”
亚森看着又像是在炸毛的人,有点无奈,用指尖整理了下雷昭廷的额发,“别乱说话。”
他语气依旧如冰渊,但动作却熟稔极了。
以西结和雷昭廷同时愣在当场。
雷昭廷盯着上将的指尖,小麦色的肌肤很好地掩饰住了脸部的发热。
怔愣过后,他弯起食指抵在唇前,绷着眉头强作严肃,眼底的笑意却藏都藏不住。
亚森看着顺毛大猫的模样,满意了,他侧过头,想跟以西结使个眼色,说“你看共和将军多不经逗”,结果发现好友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把头扭正,心想,一左一右这俩人怎么都莫名其妙的。
亚森思考了零秒,决定还是不舍身当楚河汉界了,站起身,“我有点困,回去休息了,你俩自便。”
俩自便:…
上将先生腿长,脚步又快得不可思议,一下就走没了影。
以西结收回落在那道背影的视线,唇角依然维持着完美的弧度,目光却冷了下来:“雷将军,亚森向来厌恶勾心斗角弯弯绕绕。”
他轻轻整理着木质袖扣,语气温润,尾音渐沉,“还请你...适可而止。”
雷昭廷单手倚在沙发上,另一只手随意地叩着亚森刚刚用过的茶盏:“巧了,我也最烦有人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不如这样——以后我在场的时候,执政卿阁下就...不要出现了?"
“你在场?”以西结轻笑出声,“你一个共和的将军,能在多少场合见到帝国上将?”
雷昭廷眯起眼睛,面色沉着。
他下定决心不在情敌面前露下风,咧起嘴角,假笑了一声,“哈,合作的机会有的是,请执政卿先生格局放大点。”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隐约似有冰渣迸溅。
技术组组长香农埃舍端着为上将先生准备的咖啡,站在休息室门外,看着这一幕修罗场:…
他丝毫不怀疑,这俩人根本不在乎让他看见,甚至,他们是有意在向他联合“示威”。
造孽啊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