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第3章 第 3 章

“许麦，你把这台车搞好就可以走了。这是今天的工钱。”

听到工钱，许麦麻溜地从车底爬出来，在工服上抹了大片的黑油才去接那张100元。他仔细把它叠好，塞进衣服里层的钱袋，还拍了拍，甚是满意。

陈伟一脸欣慰。这年轻人家里穷，被生活逼着吃苦耐劳，努力上进，和他当年如出一辙。不过他那时候早早就辍学了，到社会上摸爬滚打十几年，他还是希望许麦能好好读完书，未来去办公室里吹空调。他叹了声，又抽出张50给他，“拿着。”

许麦不明所以，不接，“陈哥，这是什么意思。”

陈伟硬塞给他，“听我的，拿着。就当我给长期员工的福利，以后有事儿叫你，你别不来哈。”

“好！我以后一定经常来！”

许麦装好钱，迅速爬回车底，干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赚钱使人上瘾，赚了钱之后能吃饱饭，能买橱窗里的礼物。比起书里那些没用的符号，他更喜欢能直接带来收益的技能。

修车行里各色各样的车都有，他也见过了各行各业的人。有的人一身尘土，为了五块钱和陈伟掰扯半天，而有的人西装革履，捂着鼻子满脸嫌弃却不得不指望他们修车。生活，生活里的人，在许麦眼里，都像老车里的零件，烂透了，沾满恶心黏腻的汽油，稍不注意就会烫到手。

许麦的手指被烫过无数次，指腹的肉变得坑坑洼洼。直到有次考试，他不得不握笔时，才惊觉自己的变化。那些厚茧会咯到手，他不再适合握笔了。

二中整个高中部都是没有周末的，校方会让学生们“自愿”交托管费，到学校上课。为了能有时间赚钱，许麦没有交托管费。起初老师会劝，后来发现他是块不开腔的顽石，便随他去了。

他拿扳手敲了敲车底，扶着轮胎滑出车身。

修车行工服是一套连体的蓝色工装服，长腿往上一翘，就显出优越的身材比例。袖子被挽上胳膊，露出线条优美的蜜色小臂。野性十足的脸还没出来，便已经让人浮想联翩。

周康睿躲到堆起的车胎后面，守着他下班。见他往回家反方向走，犹豫几秒，偷偷跟了上去。

许麦进了一家手机专卖店，直奔那款刚上架的触屏手机。

今天10月15号，是姜琰的生日，和奶奶的生日日期非常接近。他终于赶在生日当天凑够了礼物的钱，往年他也会送姜琰生日礼物，像零食礼包、书、玩偶……今年他想送点更有用的。

姜琰手里的按键手机，是奶奶用过的二手机，具体年限他不记得了。大概从他有记忆起，那手机就在家里摆着，如今已被时代淘汰，屏幕太小、按键拥挤，娱乐功能几乎没有。有时候姜琰会想和论坛里的网友讨论题目，老手机支持不了，他就只能定期去网吧。

如果他有了新的触屏手机，那样就不用特意再去网吧，每天晚上都能和网友讨论。他学习会更方便，学累了也能通过手机放松。

许麦一次性付清全款，看到角落里有花纸和贺卡，视线停住。老板和善地笑，“小伙子，是要送给女朋友的礼物吧？最近啊，很多人送对象手机的。我帮你包起来？这里子金贵，面子也不能埋汰了。礼物好看，女朋友啊，保准更开心。”

“好，帮我包起来。我再加一张贺卡。”

“好嘞！友情价，15块。”

“好。”

许麦付完钱，琢磨着在贺卡上写点什么。写完“生日快乐”后，他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扭捏。今年姜琰会收他的礼物吗？昨年他们好歹有过平静的对话，姜琰都表示拒绝，最后还是奶奶硬塞给他的。今年……今年让爷爷塞给他。

等老板包装好，许麦揣好礼物走出店门，天黑下来了。正好是周六，二中高中部提前一个半小时放学，姜琰马上要放学了。

许麦刚往市场的方向走两步，蓄谋已久的周康睿就蹿了出来，趁其不备，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包。因为太小心翼翼不敢握得太紧，反而向有心之人露出了破绽。

“周康睿！！！你还给我！！！”

“想得美！来追我啊，追到了我就还给你！”

“还给我！！！”

周康睿刚好住在这附近，比老鼠还清楚每条下水道的位置。他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许麦就追不上了。

差不多又是下班放学的时候，街道上学生很多，不少人认识周康睿，许麦急切地靠近他们，想问问周康睿的位置。但他们一个二个仿佛都看见了蛇蝎，嫌弃地避开了，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甚至，有一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指着他“窃窃私语”，一副对他的秉性了然于心的模样。

夜幕降临，无风也无雨，许麦却觉得天旋地转。周围的陌生面孔都戴上了青面獠牙，将他围住，一拥而上，毫不留情地将他吞没。

“小伙子。”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拍了拍许麦肩膀，朝他身后指，“小伙子，你追错方向了。睿狗家在后边。第一个路口左拐，再一直直走就到了。那家幸福超市是他们家开的。”

“谢谢。”

许麦缓过神来，立即按流浪汉的提示飞奔过去。月亮慢慢爬升到夜空中央，一个十五岁高中生在小巷里快速穿梭，磕磕绊绊地，数不清摔了多少跤，只为拿回他计划了一年多的礼物。

红底超市灯牌因年久失修闪烁不停，眯起眼睛，勉强能辨认出四个白色的大字：“幸福超市”。

超市门前的台阶上，周康睿嘴里叼着烟，手里抓着最新款触屏手机，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

许麦走过去，耳边渐渐多了一段旋律：“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一起奔跑……”

原来手机屏幕里的歌名，是《稻香》。

花纸被暴力撕碎了，丢失的碎片不知飘到何处。贺卡被随手丢到一边，随着寒冷的晚风，跌跌撞撞回到他脚边。卡面上写着三句话：

“姜琰，生日快乐。”

“开学的事情，对不起。”

“学习加油，祝你年年考第一。”

这三排字实在太丑了，歪歪扭扭，笨拙不堪，比不上鸡爪乱刨的。但许麦还记得，当时的不安和雀跃。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期待，早在送出去之前就腐烂掉了。

周康睿瞧见许麦，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战利品，“许麦，谢谢你的手机。你哥不会收的，你还不如送给我。”

许麦冲过去抢手机，“还给我！！！”。

周康睿却一下闪开，笑得更开心，“许麦，你应该感谢我啊。你哥不会收的。”

“那也和你没关系！”

周康睿当然争不过许麦，于是，他低头，快速在手机屏幕上亲了一口。

果然，许麦停住动作，不再抢夺。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忘了收手。他清楚地看到，新手机屏幕上，多了个唇印。

他再也不能想象姜琰使用那部手机的画面。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变得恶心起来，令人作呕。

“怎么了？怎么不抢了？你不想要了？”

“周康睿！！！”

在他发作之前，一个和周康睿长得很像的中年男人走出超市，滚下了台阶，“小兔崽子！收银台的钱是你拿的吧！”

周洪军刚从工地里回来，浑身酒气，他撑着酒瓶起身，转眼看到了周康睿手里的手机，神情更加凶恶，“你个不日栽的，偷钱去买新手机了？！”

“艹。”周康睿拔腿就想跑，却被周洪军一酒瓶打破了脑袋，手机也被抢了去，“我让你买手机！！！”

手机砸到地上，屏幕登时碎成雪花。

“我让你偷钱！偷钱！！”周洪军不停用酒瓶砸着周康睿的身体，周康睿抱成一团，来源不明的血已经流了一片。

“我tm一天累死累活，全被你个不日栽的偷了！早知道有今天，你一生出来就该掐死你！艹！”

许麦拿起台阶上的书包，把贺卡揣回书包里层。如果当时再抓紧一点就好了，如果当时抓紧一点，礼物就不会溜走了。他转身要走，一个浑身青紫的女人从他面前跑过。

她身上没一块皮是好的，左眼肿得睁不开，上衣被撕破了，裤链还没来得及拉好，就颤颤巍巍地跪到周洪军面前，用手臂挡住酒瓶，“周洪军，我求求你，住手吧！他是你儿子！再打下去，儿子就死了啊！”

“滚开！！！”周洪军一脚踹倒此时丑陋吓人的她，用力踹她的肚子，呸了两声，“臭婆娘，我辛辛苦苦养家，你就带出个小偷来！”

罗婷崩溃大哭，“那个钱是我给他存的压岁钱，不是收银台里的。收银台里的，你昨天打牌输完了！你忘了！”

“艹！还敢顶嘴！这个家里每一分钱都是我的，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主？！压岁钱还有是吧！全拿出来给我！”

“不给！”

“臭婆娘，越来越不听话了！”周洪军继续往死里踹她肚子，压根不拿她当人看。

周康睿满头是血，摇摇晃晃起身，抱住周洪军的腿不撒手，“周洪军！你再打我妈，你死定了！”

“你们两个白眼狼，都是老子养的，还敢反过来教训老子！要不是为了你们，老子能混成今天这个样子？！”

两父子扭打在一起。罗婷躺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他们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不再去帮助罗婷。别人的家务事，他们不好管。

隔壁早餐店的老板拨了120，脱下外套盖在罗婷身上。罗婷眼睛直直盯着某处，很久没有合上。

许麦往市场走，明明很远的路，他却似乎一抬头就到了。他只记得，路上有很多蛋糕店，橱窗里的蛋糕很漂亮，下方的价格却让他一眼都不敢多看。

任何配得上姜琰的蛋糕，都远远超出了他的负担范围。

他拿出身上所有钱，只够买一个四寸的草莓蛋糕。糕体涂着厚厚一层白色奶油，正面用巧克力画了一个不太好看的笑脸，整个蛋糕上只有四颗不够饱满的草莓。这已经是他能买下的、品相最好的蛋糕了。

吱呀……房间里的劣质床又响了。有时候即便没人睡上去，底下的木板也会抗议。总有一天，这木板床会塌掉。

许麦手里提着蛋糕盒，兜里只剩两块钱。他深呼一口气，推开房门。

台灯果然开着，姜琰正伏案苦思。昏黄光影里，他哥哥柔美的侧脸仿佛艺术品，眼眸蕴着土地般踏实的理性，额发睫毛却很柔软，小奶猫似的。

在那一瞬间，许麦无比清楚，他愿意为姜琰做任何事。

姜琰闻声抬头，神情冷淡，“回来了。”

“嗯。”许麦紧张得出汗。

姜琰停下笔，看到了他手里的蛋糕，“是……送给我的？”

许麦点头，声音止不住颤抖，“是的。不过……不太好看。”

他衣服脏了，脸上沾了灰，还有明显的擦伤，很像刚打过架。

“买蛋糕，也需要打架吗？”

“不需要。”

“你一直拿着不累啊。”姜琰示意他放到桌上。

许麦这才走进房间，擦干净自己的桌子，把蛋糕郑重放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