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哐当。
厕所地上多了一层刚洗过帕子的脏水,以及一个贴着高一三班标签的塑料盆子。这盆子褪色严重,依稀能看出以前是大红色,可能年龄比三班学生还大。
周康睿笑着蹲下身,帮许麦把额发顺到脑后,“死犟种。你倒是服个软啊。”
趁着早晨大扫除,周康睿又把许麦叫出了教室。开学快一个月,许麦的板凳从未热过,他连班上的同学和老师都认不全。
许麦冷笑一声,挥拳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周康睿身板小,左脸当即肿胀,“许麦!!!”
两人扭打成一团,衣服湿透。脏水被拳脚扫起,又重重落回地面上,哗啦哗啦动静不断,听上去很像厕所水管爆了。没人愿意进去沾一身屎。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厕所外,高二六班正在背诵《春江花月夜》,声情并茂,怨气冲天。既然睡不成懒觉,那就吵死所有想睡觉的人,偶尔还飘出来几句跑调的歌。
周康睿是特意挑的高二教学楼,他深谙,只要是和姜琰沾边的地方,许麦就会乖乖任他摆弄。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隔段时间,许麦就会像今天这样,不顾一切地反抗。
“艹,许麦,我现在就去告诉姜琰!说你……”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现在就说:许麦!他喜欢!姜……”
“周康睿!!!”
许麦一下扑到周康睿身上,凭着显著的身高优势,轻松钳制住他。但要让他闭嘴,就会露出不少破绽。周康睿逐渐占据上风,一个字一个字往牙齿外蹦:“你!喜!欢!你!哥!”
许麦失力脱手,周康睿趁机挣脱,大喊:“许麦喜欢姜琰!”
哐当——
塑料盆子被许麦砸向镜子。一整面洗手镜被一个塑料盆子砸得稀碎,碎片大部分落到水泥洗手池里,叮铃哐啷嘈杂不已。
厕所外背书声停了,周康睿那句话的声音却仿佛没有停,震得许麦脑仁疼。
“跑啊!傻B!”
在高二六班班主任赶来之前,两个人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厕所。
他们混出了经验,不去下一楼碰教导主任的晦气,就呆在楼梯转角平台上喘气。但凡有一个可怜的同学经过,都会被两只新鲜又凶神恶煞的落汤鸡震慑住。
不过凶神恶煞的并非周康睿这只细狗,他成天赖在网吧,几乎都是夜晚出没,也就普通少年的肤色。让人心惊胆战的主,是许麦。一米八大高个,四肢肌肉壮硕,挤得旧校服紧绷不堪,裸露的皮肤上都能找出利刀留下的疤痕。脸上的五官过于锋利,眼神显露出区别于同龄人的阴沉暴戾,即使面无表情,也让人觉得不好惹。
“许麦,你冷不冷?我给你买身新衣服怎么样?”
许麦避开他刻意的亲热,不理睬。
“成天穿着旧衣服多磕掺呐,我给你买更好看的……”
哒哒哒哒……身后响起脚步声,他们同时回头。
一双阳光下的桃花眼,惹人心惊,不自觉就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它的主人。华丽睫毛里,那对琥珀色眼眸却仿佛西北荒漠,深沉而旷远。
姜琰手里抱着复印卷,在台阶上站定。他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于是移开视线,转身上楼。
“诶?”
周康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张开手臂拦住姜琰,“学霸,怎么目中无人呢?”
太不尊重人了,太不尊重他们湿透贴身的校服了。
“周康睿!”
许麦把他扯回来,“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周康睿笑意吟吟,意有所指,“你说呢?”
叮铃铃铃……下课铃响了。
姜琰继续上楼,留他们在原地拉拉扯扯。
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许麦才松了口气。
“周康睿,从那天开始,你让我干的所有事我都干了,你最好信守承诺。”
“信守承诺?”
周康睿不顾及学长学姐们的惊呼,在楼道里摇摇摆摆,心情不错的样子,“许麦,我们这样的人,谈什么承诺。今天小爷心情好,带你上网吧。飞哥的场子,带你见见世面。”
“不去。”
“你最好去哦。”
所谓飞哥,是梨山第一地头蛇——王鹏飞。梨山大大小小的□□、洗浴中心都是归他管的。两只花臂,一张残面,所到之处,鸡犬不宁。那张烧毁了一半的脸,能让整个梨山都笼罩在恐慌之中。
周康睿在学校里横行霸道,完全得益于他自称王鹏飞集团二把手。
实际王鹏飞压根看不上他,对于他的蠢笨如猪和狗皮膏药般倒贴,早就心生厌烦。倒是许麦,很得他青眼。长相唬人,年轻力壮,一定是当打手的好料子。再等他读完高中、本科,那不正是集团稀缺的高学历复合型人才吗?
王鹏飞敞开怀欢迎许麦,勾着他肩进卡座。
响指一打,两排女人便蹬着高跟鞋走了出来。她们抹着艳丽的妆,紧身亮片包臀裙露出大腿根部,没有走光一说,完全就是全光。
周康睿摩拳擦掌,左搂一个,右抱一个,笑得合不拢嘴。他自以为游刃有余,没人能看出他的局促不安。
“许同学,稀客,稀客啊。我这儿机子新,刚进的货,手感差不了。要不,试试?”
如果早知其中腌臜,许麦坚决不会进。但谁会想到那一排排电脑后面,还藏着衣衫不整的女人。网瘾少年们的耳机和怒骂声,怎么能成伪装,除非他们并不是局外人。
许麦摇头,被里间烟味熏得直皱眉。
王鹏飞会错了意,当即掏出一包崭新的华子,还贴心地抽了一根出来。
“自家兄弟,来,别客气!”
许麦脑海中突然闪过姜琰的脸,闪过爷爷奶奶佝偻的身影,市场的味道突然很清晰。他从未那么想念过市场里的菜叶子,这里的一切,比不上市场里的一根鸡毛。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我得先走了。”
许麦推开点好的烟,在所有人的惊讶中,快步离开。
“这,这……”周康睿目瞪口呆,“飞哥,人,我是给你带到了哈。”
“滚。”
“好嘞。”
破天荒第一次,许麦先姜琰几步回到家里。往常,他都会在镇上转上好几圈才有归心。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万籁俱寂,他的心越安定……但其实有理由:逃避虽然可耻,但极其有用。他需要空间蓄满精神,回家和姜琰冷战。
他们一家住的地方也在市场里。杀鸡店上方有一个狭窄的两居室,从外围看是普通居民楼一份子,但却只能从杀鸡店里进,要踩着许建国亲手打的木梯上去。
姜琰关好卷帘门,绕过一屋的鸡鸭内脏,沿着木梯往上爬。这上下层的通道口,对于他和许麦来讲,实在有些逼仄了。
他打开手机灯光,照亮后往前走。
那时候,触屏手机并不普及,他用的还是只支持电话、短信等基础功能的按键手机。打开灯光握在手里,还真像个手电筒。他们这间房子只勉强隔出来一个厨房,没有客厅,捡的二手餐桌被杂物淹没。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和垃圾车后的风是相同的味道,腐烂发臭、令人作呕,但是闻久了又能从其中辨出一丝甜味。
狭窄的过道一眼能望到头,但各种因素之下,那尽头仿佛深渊,能把人吸进去,让人窒息。
姜琰推门进到房间,里面昏暗不清,却站了一个健硕的人。他不确定道,“许麦?”
“是我。”
“哦。”
房间里同样拥挤的吓人,唯一像样的家具就是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木床靠着进门左侧的墙,摆在正中央,隔开泾渭分明的两个空间。床下的那点空余,分别放着几个塑料箱子,用来装兄弟俩的衣服。
旧书之类,早在学期末被卖掉了。而且许麦怎么可能会提前预习呢。
进门右手边,是两张紧挨的书桌。姜琰的桌面上整齐堆着工具书和卷子,他只能缩着手臂做题。反而许麦那张桌子光溜溜的,抹一把,只有灰尘。
姜琰打开台灯,开始钻研拓展题。
如果是往常,也许不到十分钟就解决了,但是今天……某个街溜子一直杵在旁边,端着手作思考状。
“有事快说。”姜琰习惯不留疑惑。
“……没有,我没事。”许麦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琰合上卷子,站起身,同他平视,“好,但我有事要说。你身上的衣服,是你朋友买的?”
“是。但我和他不是朋友。”许麦心里堵得慌,这话实在不合理,现实里又确实是那么回事儿。他补充说,“我当时衣服湿了。在学校里……我没有多的衣服。”
姜琰有多的衣服,但他不敢去借,他也不可能借给他。
“好,你和他的关系我不在乎。白天你去见王鹏飞了?”早读的时候,两只落汤鸡在姜琰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导致他上楼之后走错方向,和六班班主任面面相觑时,才将将反应过来。待他折返继续上楼,“飞哥”二字正好落入耳中。
许麦咬牙捏了捏拳,一大股成分不纯的怒气涌上心头。姜琰不在乎他和周康睿的关系……明明全校都知道他在被周康睿打,明明他和他睡同一张床,明明他是他哥哥,但直到现在,他连一句关心都没有,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他就放任他被欺负,他丝毫不在乎他……
他那么聪明,还说周康睿是他的朋友,是在嘲笑他、讽刺他吗?
“对,我去见了。”许麦咧开嘴笑,露出尖牙,“我还去了他新开的网吧。”
那家网吧开在梨山红灯区附近,没哪个正常人会去那上网。姜琰极其不可置信,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许麦,你疯了?!你去那种地方?你还要不要脸?!你还是个未成年学生。你真的,你真的无可救药了。”
姜琰总是这样,永远只相信他自己看到的。下判决之前,至少问问他具体情况啊……许麦朝他走近一步,气势压人。虽然他们目前身高一致,但许麦体型明显更健壮,“我去了,我就是不要脸。在你眼里,我还有脸吗?我有过脸吗?你不从来都觉得我无可救药吗?!”
“对,你年级第一,你了不起。既然你那么喜欢学习,你继续去学,去做你的宝贝卷子啊!管我干什么?我去网吧,我去什么地方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都说我无可救药了,还问我干什么?难道你问了,我就不会去了吗?不,我以后还要去。”
啪!
姜琰气得呼吸不畅,右手还停在空中。这记耳光打得很实,许麦左脸上长出完整的巴掌印。
许麦歪头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沫,笑得更猖狂,“呵,姜琰,你以为你……”
啪!
姜琰又给了他一巴掌。
原来被打的时候,也能看清东西。他哥那双好看的眼睛,正在剜他的肉,已经是厌恶到恶心的地步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是你的自由。但你知道王鹏飞是什么样的人,你沾上了他,爷爷奶奶该怎么办!许麦,一失足成千古恨。陷进去了,想出来就难了!难道你想一辈子困在梨山吗?!”
“我想不想很重要吗?!我跟着他,至少爷爷奶奶不会再被欺负!他也可以保护我!”
“许麦,你太幼稚了。如果余生你想蹲监狱的话,如果你想爷爷奶奶整天担惊受怕的话,那你尽管去。”
“呵,就比我大一岁,凭什么说我幼稚。你以为你能成熟到哪里去。”
姜琰血色上脸,“至少我履行好了学生的义务,没有整天无所事事,和陌生人称兄道弟,满嘴江湖道义。”
“你凭什么说我无所事事。你只会学习,而我会修车、理发、刷墙,我能自己挣钱,你还在找爷爷奶奶要生活费。”
许麦说完就后悔了。高中想好好上课的话,学业真的很重。姜琰几乎每天都是凌晨才睡,早上又很早起床去上好班提前五十分钟的早自习,怎么可能有时间挣钱。而且他相信,只要他哥想,就一定能挣很多钱。
姜琰哽住了,停顿了会儿才缓缓说道:“……现在做题,是为了将来。”
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一如往常,姜琰持续给自己洗脑,他不再理会许麦,坐下写剩下的题。
少年人脊背挺直,每一笔、每一划都铿锵有力。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妄言他的过去和未来。
许麦自觉没趣,躺到自己那半张床上,数着天花板上的霉点和蛛丝。
“姜琰……”
“说。”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开心一点。”刚刚剑拔弩张过,这问题实在有些突兀。
姜琰停下笔,不假思索答:“会。”
木床响了几声,许麦翻过身背对他。虽然本来姜琰也看不见。
“但是你死了,爷爷奶奶会伤心。所以你最好别死,也别犯事……离王鹏飞远点,也是对你自己的安全负责。”
“好。”
“奶奶生日快到了,你记得准备礼物,不要在那几天闹腾。”
“嗯,我不用你提醒。”
两个人完全没有共同话题,对话终于彻底结束了。
圆珠笔的沙沙声再度响起,环绕在许麦耳边。水色月光透过窗帘缝,照在他朦胧的眼上。
直到他闭眼,那呼呼风声也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