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不住,藏不住,藏不住……
《教材全解》上有一只带着虚线尾巴的飞机,从定义起飞,虚线绕啊绕,不断往远飞……
“你想的没错。”
姜琰指着一道证明题,肯定了许麦提出的思路。
许麦一愣,猛然回过神,“什么?”
姜琰张了张嘴,眯眼看了他会儿,转而改口:“我说,你心里想的没错。”
“……啊?”
许麦眨眨眼,立刻低下了头,从耳尖到脖颈,上下红了个遍。短短一分钟,他脑子里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即使刻意压制,也不能掩藏慌乱急促的呼吸。
分针又向前走了两格,依然无人开口。
由于空间狭小,他们膝盖一直抵在一起。许麦的手移下书桌,一会儿搁在桌腿上抠死皮,一会儿掐着衣角,掐得指尖泛白。
姜琰膝盖突然离开,温度少了大半。许麦一下抬头。
“不装乖了?”姜琰挑了下眉,眼下的乌云颜色加深,却并不颓废,反而添了些许病娇到诡异的压迫感。深邃的眉骨挡住了光,见不到平日里一贯温和的浅眸了。许麦在这双暗黑的眸子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他自己扭曲到变形的丑脸。
果然只有死到临头了,才会意识到自己从前到底是多么愚蠢。他怎么敢妄想瞒过姜琰,怎么敢幻想那个大逆不道的结果。姜琰当然可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愿意对抗伦理。但那个人,怎么会是他这样的烂人、丑人呢……
不管怎样,至少他们是兄弟,“血浓于水”。他总不能杀了他,大不了打一顿。
“我,你,哥……”许麦忍着酸涩,一大股委屈又偷跑出来,他哽咽着,“你会怪我吗?你不要讨厌我。”
他有什么错?他不过喜欢上了一个人人都会喜欢的人。学校里暗恋姜琰的人比比皆是,只不过刚好,他是他弟弟。
“啊?许麦,哈哈哈哈哈……”姜琰大笑起来,好看的脸瞬间明亮起来,连那颤动的羽睫似乎都闪着光点,“你想什么呢到底。我只是猜到你走神了而已。但我现在真的好奇,你刚才在想什么呢?还不要我讨厌你。你不止上课走神,还偷偷想些见不得人的坏事?”
“我没有!我没有,想坏事。”许麦脑子飞速运转着,只能结结巴巴地回答,本就通红的脸发着烫,“是,是好事!我想的是好事!”
“噢?说来听听。”姜琰翘首以待。刚才那副冷淡阴郁的面孔仿佛是幻觉,现在刘海儿蓬松微卷,脸侧的绒毛清晰可见,真像只嗷嗷待哺的小白猫。
许麦别开眼睛,支支吾吾,“不,不重要。”
“肯定很重要,你骗不了我。”
“……真没什么。”
这天晚上,两人都没能好好写作业。一个不停追问,一个含糊其辞。
深夜,房间一片昏暗,只有门缝透出一缕客厅夜灯的光。
许麦半梦半醒间,听到身边人突然问:“对了,你中午吃的什么?”
“火锅。”
“就你们四个人?”
那人似乎很清醒,一点失去意识的迹象都没有,让旁人不禁怀疑:他是已经把睡眠进化掉了吗?别人会因为睡眠不足而头脑发昏口齿不清,他为什么完全不会,他永远理智沉稳。
“你们关系很好吗?”
许麦囫囵答着:“没,对,关系挺好的。虽然认识不久,但是我很喜欢他们。”
“这样啊。”姜琰了然,对于某个“重要与否”的问题,有了相当肯定的答案。
可能是爷爷奶奶起夜,门外传来一阵刻意压制的挪动声。门缝里的光被一片黑影遮挡,很快又重新照亮。许麦在这样熟悉的动静里沉沉睡去,不记得姜琰后面说了什么。
分科分班这一周,时间流逝仿佛加了速。楼内绝大部分人都在思考、挣扎、抉择,遇到认识的人,会额外问一嘴:“你选的什么?想好了吗?为什么?”
答案是发自内心,还是随波逐流,谁又能说清楚。
而在这紧张兴奋的氛围里,学生们还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温若鸿被老师们轮流请到办公室喝茶。
最夸张的一个版本竟然说:温若鸿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发誓这辈子只读文科。
实际情形是,温若鸿一个字没说,反倒是教导主任声泪俱下,求她从不顾一切的热血梦里醒过来,她不想自己的学生不管不顾的,等撞了南墙才后悔。
在一个落叶成堆的爽天气,温若鸿收好所有老师的劝诫,怀揣着惶恐和不安,写下那个唯独对得起自己的答案。
尘埃落定时,许麦、黄李子和郑林玉三人留在了三班。
程青山被分到了最差的一个文科班——8班,在3子楼下,却和温若鸿相遇在了同一层。
学生们由笔下的选择引导,分别走向不同的未来。插曲落幕后,主旋律照旧上演。
高一教学楼似乎毫无变化。只有一楼常年无休的老旧监控察觉到了,早起的鸟儿多了一只,是只笨鸟。
每天早晨闹钟一响,许麦和姜琰同时睁眼,然后并肩在书桌前背单词。
苏兰准备好早餐,他们只是匆匆吃过,等对方吃好后再一起走到学校。
复制粘贴般的作息和学习习惯,不仅让许麦渐渐能听懂课,也让他见识到了姜琰眼中的世界——
枯燥、单调、艰苦、透支生命的……与想象中的热血沸腾完全背道而驰。
在天未亮时上学,在夜已深时放学,从书卷中抬头,才能透过教室的不锈钢窗户,看到学校里的蓝天。遇到不好的天气,抬头是乌云密布、臭抹布般的阴天,低头是绞尽脑汁仍旧算不出答案的难题。稍有不慎,就只看得到近在咫尺的欢乐,看不到虚无缥缈的未来。
厕所里一把冷水洗掉的焦虑,一听到念经似的听力,复又卷土重来。饭后散步熄灭掉的烦躁,一回到拥挤不堪的教室,立马又重燃了。
姜琰说他最讨厌自习课被老师占。而许麦最讨厌周三上午,两节数学课加两节物理课。
一上午数理,足以浇灭他所有的学习热情。不过他的热情也相当容易恢复,和姜琰一起吃顿午饭就好了。如果姜琰愿意帮他盛汤,他不介意晚上多做一道数学题。
不断重复的日子很奇怪,每一个当下都漫长难熬,偶尔回头看才发现,原来已经熬过了那么久。
进入十二月,气温骤然下降,寒风刺骨,冷雨锥心。行人刚刚张嘴,面前就是一团白色水汽。
试卷堆里的闹钟响了。许麦迅速丢下笔,拿上围巾手套飞奔下楼。
他要去接姜琰放学。
市场外围,一个中年人拉着小孩儿的手,慢慢往家里走。小孩儿脸蛋红扑扑的,身上穿着白色羽绒服,短小的脖颈被红色羊绒围巾围住,手里还抓着一根只剩两颗的糖葫芦。她大概穿了很多件内搭,走起路来活像企鹅。
中年人笑着对许麦点头,“小伙子,大晚上出门啊。”
许麦也冲她们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憨态可掬,“是。市场里灯坏了,你们走外面吧。”
“坏了?天呐,幸好遇到你了。谢谢你小伙子,你一个人走,也要注意安全。”
“好嘞。”
中年人摇摇小孩儿的手,“和哥哥说拜拜。”
小孩儿笑:“锅锅,拜拜!”
“拜拜。”许麦目送她们离开。
转身后,他眼睛募地一亮,他要接的人竟然正朝他走过来。
姜琰沐浴在路灯的昏光下,整个人染了一层不属于寒冬的暖意。在距离很远的时候,他听到他说:“怎么不待在家里?“
许麦没有接话,只是愣愣地递出围巾和手套。姜琰伸出手。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比体温更先到来的,是星星点点湿润的冷意,融化在彼此手背。
他们同时抬头,瞳孔张大。空中多了许多细密的白点,下雪了。
是初雪。
街上没什么行人。姜琰仍然仰着头,迎接落下的冰雪。他看向漫无边际的天空,想着天空以外的尽头,想着尽头之后广袤浩瀚的璀璨银河。
此刻,是否有一颗明星回应他?
雪花缓缓飘下来,擦过发尖,落到他脸颊边。可他没有察觉,依旧直直地望着那轮发着光的月亮。月色缠绵,成为他好看眼睛里的光点,映衬得那惊为天人的轮廓也泛出了柔和又温存的光晕。
许麦走一步上前,轻轻拂掉那片雪花,又抹掉他肩上的水渍,替他围上围巾。
姜琰收回视线,看着他帮自己戴上手套。
手指触碰时,属于彼此的厚茧短暂摩擦。那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
姜琰不知自己已然成为风景,出于本能地关心家人:“没给自己带一双吗?”
许麦却当神明眷顾了信徒,受宠若惊,“啊,我皮糙肉厚,我不冷。”
今天晚上接姜琰,完全是他临时起的意。他在家里坐了一会儿,觉得冷,就特别想去接姜琰。没思考原因,便做好了决定。
谁知刚好姜琰提前回家。在物理层面上,他们这算双向奔赴。参考系原来也能向运动的物体移动。许麦暗自窃喜。
“不冷?”姜琰忍不住责怪他,面容严肃:“手要冻成冰块了,还不冷。伸手。”
不容许麦拒绝,姜琰把手套让给了他。
许麦一下热起来,下巴缩进衣领里,“谢谢哥。”
“谢我干什么,这你自己带的手套。”
姜琰笑着叹了一声,半是欣慰半是开心。雪变大了一点,他就用手掌接住大大小小的雪粒,握进掌心。
“小麦。”
“嗯?”
“新闻上说,今天的月亮是超级月亮,比以前的要大要亮。”
看着姜琰嘴唇前的一团白汽逐渐消失,许麦点头附和:“确实。它把周围的云都照亮了。”
雪势渐大,远方如有狂风呼啸,树叶窸窣作响。
许麦护住姜琰:“哥,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姜琰哪有那么娇贵,他轻轻拂掉了他的手,反而向上揉了揉他新长出的头发,笑得格外温柔:“哪轮到弟弟照顾哥哥了。懂事过头了喔。”
他们刚进屋时,身上的雪都化成了水,显得两个人都湿漉漉的。
许麦取了毛巾擦头发。他头发短,几下擦完又递给姜琰擦。
“哥,给你。”
“好。”
姜琰站着擦的时候,他就坐在床边,仰头观察姜琰缓慢的动作,偶尔会有两颗小水珠甩到他脸上。他心念一动,突然开口:“哥,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许麦习惯记录姜琰每天回家的时间,所以才那么自信地设下闹钟。但是今天,由于某种原因,姜琰显然偏离了轨迹。
“你等我一下。”
许麦乖乖应下:“嗯,好。”
他看着姜琰拉开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蓝色外壳的活页笔记本。
“打开看看。”姜琰面上实在瞧不出什么,反倒比平时更冷淡了。
许麦只能照做,眼眶却越看越热。
这个笔记本被写满了,写的全都是高一的知识点和题目,而且知识点恰好全都是他的薄弱部分,题目也全是他做错过的题。字迹当然属于姜琰,便签纸也是姜琰的。
他哪来的时间呢?不是马上第三次月考了吗?
姜琰坐到他旁边,说:“你前段时间刚开始学习,整理错题本会影响学习进度。我抽空帮你整理了。你以后,可以参考我的整理思路,做一份你自己的错题本。”
“以后题目更难任务更重,但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扛过去……”
再一次,许麦突然大力抱住了姜琰。因为抽泣的缘故,他的脊背微微发着抖。
姜琰不理解但接受:“你们高一的,流行用拥抱表示感谢?还有,下一次,能不能先问我一声?”
许麦声音沉闷:“还有下一次啊。”
“……看你表现。”
天冷了,薄被换上了棉絮。无奈房里只有一张小床,放不下两床棉絮。
每年冬天,兄弟俩都不得不盖同一床被子。他们吵架吵得再厉害,也仍希望对方快点进被窝,因为两个人才能把陈年棉絮捂热。
更是因为,天大的仇,暖窝里小腿一碰就解决了。
小的时候,许麦总是肆无忌惮地挂在姜琰身上,睡觉要压住他的腿才睡得踏实。如今是无论如何不敢了。
许麦捧着活页本爱不释手,等实在看累了才躺上床。姜琰已经睡着了,所以他动作格外地轻。
不过他只是眼睛累了,心还处于亢奋状态,在云端翱翔不停。
过了许久,被子尾端弧度变化,发出一丝细微的摩擦声,姜琰的脚碰到了他的小腿肚,停在了那儿。
许麦干脆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