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海子《日记》
2011年7月,梨山一连下了两周的雨,将整个镇冲刷得干干净净,但依旧不改其灰暗破败的底色。又经历两个月不停的暴晒,终于,二中的学生们迎来了属于他们的金秋九月。
左秃一片、右秃一块的操场上,人头攒动,时不时有几颗家长的头拼命往外冒,向水泥台上的优秀学生代表行注目礼。而操场围栏外的学生们同样躁动不堪,一手抓着绿铁丝,一边迫切地朝里看。
“下面,有请优秀学生代表——高2010级19班姜琰,为我们分享他的学习经验,大家掌声鼓励!”
主持人夸张的尾音仍在回响,那个清俊的身影动了,不疾不徐地走到话筒前,将话筒拉高、固定。电磁声响了一轮又一轮。
姜琰轻眨了下眼,趁着众人捂耳的间隙,朝操场外看,试图从那千篇一律的白色中找出不一样的东西。很快,他就锁定到了那个不穿校服的群体,和那人四目相撞。
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许麦眼皮一跳,往后退了半步,被身旁的周康睿伸手拦住:“麦哥,来都来了,这是想去哪啊?”
许麦打开他的手,力道不算小,“我连动都不能动了?!”
周康睿的手臂上显出一掌宽的红印,他抚摸着红印,低头冷笑。梨山这地方小,臭名昭著的过街老鼠却有好几条,周康睿当属其中年纪最小、脸皮最厚、最让人见不得的一个。
听着这笑声,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那些衣衫不整的混混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看向许麦的眼神,都带着同情。
许麦认命般闭眼,愈合不久的伤口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隐隐作着痛。
果然,在电磁声消尽的那一瞬间,周康睿就揪起许麦的衣领,把他往围栏上扔,一连给了他两个巴掌,吓得后排的家长们都往前挪了挪。
“我tm给你脸了是吧!”周康睿意犹未尽地拍了拍许麦的脸,“是不是要让我现在给你松松皮?啊?”
“怎么了?以前说一大堆不带停,今天哑巴了?喉咙被屎卡住了?啊?!”
“睿哥,今天开学典礼,别闹太大……”
周康睿呸一声,唾沫星子飞溅各处。等众人噤声时,他又连续两拳打向许麦肚子,“我要你丫教我做事?都给我乖乖看好!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
许麦闷哼几声,捂头默默承受着,明明他体格更大,却异常地逆来顺受。校园广播不断放出温柔好听的男声,许麦听入了神,直到被踹倒,手肘支地肿了一大块,他才惊觉……快到那个地方了。
他突然开始后悔,他昨天晚上不应该动姜琰的U盘。对于每一场即将到来的试炼,姜琰都习惯做足准备。即使是数不清第几次代表全体学生讲话,他仍然充分尊重,反复修改演讲稿,私下偷偷朗读练习,而且尽力让演示的PPT整洁直观、传递有效信息。他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对同学们有所帮助。
而这样一个善良的完人,却有他许麦这样一个恶劣的弟弟。无论出于何种初衷,他都不该亲手打姜琰的脸。他们的关系,要雪上加霜了。
操场老旧的大屏幕上,PPT跳转至下一页,内容不是演讲者口中的笔记,而是一个小男孩的照片。
“噢——”操场里里外外惊呼一片,姜琰循声转头,身体明显僵住。
小男孩满脸灰尘,浑身脏兮兮的,不合身的羽绒服罩住了他整个人。只有姜琰能看到,照片角落有一只偷偷比耶、狰狞的手。那手的手背上全是烫伤留下的红疙瘩,和他的右手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学校里混乱一片,台上将才意气风发的人,此刻成了所有人的议论、嘲笑对象。周康睿心情大好,丢开了许麦,眼神轻蔑,“许麦,你真听话。不过我不是让你放姜琰的照片吗?你以为我认不出那是你?!”
他掐住许麦脖子,凑到他耳边。许麦嫌恶地后退,却被用力摁住。有些事情,只有他俩知道,周康睿威胁了他一眼,他就不动了,“你和你哥长得真不像。你哥知道你那么恶心吗?要不要我告诉他一声,他最tm亲爱的弟弟,其实……”
“滚。”许麦瞪他,他却不以为然,“你下次最好乖乖听话。”
“今天你周爷爷我心情好,先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你的姜哥哥可就没那么大度了哟,哈哈哈哈哈哈……我们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广播声又响了,是通知家长们有序退场。
许麦盯着地上滚动的灰尘,内心越发死寂。他和姜琰之间,其实好像没有变坏的空间了。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他一靠近姜琰,姜琰就会戒备。昨天晚上,他是趁着姜琰睡着,拿着他的U盘到网吧做的手脚。
为了守住他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秘密,他选择牺牲姜琰的脸面。反正姜琰那么讨厌他,变成恨他,也没什么。
家长们牵着学生的手,急急忙忙走过。许麦天天和周康睿厮混在一起,在别人眼里,他自然也是罪不可赦的恶霸。周康睿欺负他,却不让别人碰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指定是一家兄弟啊。
“走走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刚才他们又在打群架,真是无法无天了。”
“你别学他打架啊!”
如果他们知道姜琰的PPT也是他的手笔,估计溜得更快。
许麦仍然等在操场门口,等他的判决。或许他是想解释,但又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确实自私。
面前多了一个好看的熟悉影子,他下定决心抬头,却被惊艳得忘了所有说辞。
姜琰冷眼瞧着他,瞧见了他满身可怖的伤痕,司空见惯,视若无睹,“许麦,给我一个你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你是想整蛊我吗?让我出丑,对你有什么好处?”
姜琰皱眉,眼里没有丝毫怒气,只有疑惑。他做到难解的数学题时也是这幅表情。许麦这时才明白,犯人等在犯罪现场,心里是有期待的。他渴望听到姜琰富有感情的声音,渴望姜琰为他动容。不过此时,姜琰显然已经对他失望透顶,如一滩死水,不会再给予他一点生机,“许麦,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你觉得现在装乖能掩饰什么?在全校面前出丑,3000字检讨,罚扫一周教学楼,让我一开学就这么狼狈,你满意了?”
原来他是这么想他的。在他心里,他无可救药。但不知为何,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许麦心里也不爽,反正刚好能说通,“对,我满意了。不对,我还不满意,我应该放点更好看的照片……”
“许麦!你别太过分了。”
“过分又怎么了,反正我烂人一个。”说完,他转身要走。
“你站住。”
姜琰抓住他手臂,猝不及防被滚烫的温度灼烧。少年人本该细腻光滑的皮肤,晒得黝黑开裂,新伤叠旧伤,疤痕不断,肿胀不堪,让人心惊肉跳。镇上犄角旮旯里那些老练的打手,也是这幅千疮百孔的样子。但他才十五岁,刚上高一,不该是这样。
许麦盯着他凹凸不平的手背。那是他小的时候不懂事,硬要去玩热水壶,结果把热水壶弄翻,姜琰只顾护着他,小小的手帮他挡住了所有刚烧开的水。他没有沾上一滴开水,姜琰痛得流眼泪,却还是先来检查他,问他烫到没有。
“我希望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有了。我今年高二了,必须专心学习。你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我管不着,但是你好歹负点责任,不要让身边的人负担你幼稚的行为。”
许麦甩开他的手,“你管不着,那你就不要管。说这么一大堆干什么?”
姜琰无奈摇头,“听不懂人话算了。”
“你才听不懂人话!”
“……”姜琰不再搭理他,自顾自朝前走。
二中开学典礼设在周天,开完之后,正好是学生们长达一个下午的周末。学校里没什么人了,几个初一的小孩看着浑身血污的许麦,愣在原地连连惊叹,被许麦一个眼神吓走。
姜琰加快了脚步。许麦沉默跟上,他确实贱,姜琰越想甩掉他,他越不想让他逃掉。
周康睿说他恶心没说错。他每次看到姜琰那张脸,那些虚伪的羞愧就全没了,只剩完全失控的偏执。他要姜琰理解他,即使他劣迹斑斑。
从二中回家的这条路,他们两个走了十几年。路边商贩换了好几番,叹息可怜的话他也听了许多,翻来覆去还是那两句:可惜姜琰有个拖油瓶弟弟,羡慕许麦有个绝世好哥哥。
商贩们没说错,姜琰是他哥哥,他们睡同一张床,一辈子也分不开。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了二十分钟,走到市场深处,那地面被猪油包了浆,鸡鸭的粪臭味和血腥味混着直冲天灵盖,草木灰满天飘舞,银发老头就在其中滚皮蛋。再往前,到废纸皮堆成山、塑料水瓶滋滋冒水、没有一双白鞋能活着出来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
也是他们的爷爷——许建国赚钱养家的地方。
许建国将近花甲之年,头发、鬓角都已花白,风吹日晒数十载的皮肤上爬满了褐色的斑,四肢干枯皱巴,一双眼睛早显浑浊之态,但神采分毫不减,走起路来,步步生风。他死死抓着一只乱舞的公鸡,用塑料大勺舀上满瓢开水,将公鸡从头浇到尾,白烟和血腥味顷刻喷发。
老人的手背也在冒烟。不过他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许麦正欲冲过去查看,一声狮吼冲破了市场的喧嚣:
“许麦!!!你个毛都没长齐的瓜娃子!!!”
苏兰骑着小电驴直冲许麦,不把他撞个稀巴烂誓不罢休。她比许建国还大两岁,中气却足上许多,头发染成潮流的棕色,穿着当下时兴的短袖卫衣,配上运动短裤,除了金耳饰和金手镯,哪里能看出她的年纪?
许麦赶紧往姜琰身后躲,姜琰怎么可能配合,早早地泡开,去查看许建国的手。
“姜琰!”
“自作自受。”
姜琰接过许建国手里的活,瞬间化身整个市场最专业的杀鸡匠。手起刀落,毫不含糊,只是可怜了那快洗得褪色的白净校服,沾上了黄色的鸡内脏。
苏兰揪起许麦的耳朵,当着所有客人的面,叉着腰毫不客气:“我艹你大爷的,今天去学校,你哥当优秀学生代表,你当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许麦小声嘀咕,“我大爷在那……”
“闭嘴!你脑壳进屎了?好哇你!不知道那是你哥要展示的图片吗?!把你自己照片加进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你这个衰老弟?!”
“诶呦!我看看……”市场外围,只有几颗残破的灯泡照亮,苏兰这才看清他满身的伤,“我就说,这摸着手感还不一样了。”
“才打完架,虐待完你哥,又虐待你自个儿?许麦,你真的是……”
许麦这小子死性不改,打过的架不计其数。苏兰现在觉得打架只是小事一桩,只要命还在就好。但是谁能保证那些混混不会掏出刀子,谁能保证这些未成年不会打红了眼。
“许麦!!!”苏兰捶胸顿足,差点喘不上气,“你哪一天你要比我还先死!!!你……诶呦,艹,心口痛……”
许麦扶着她,垂下头,“奶奶,你别管我了。你和爷爷,你们两个,你们和姜琰,你们好好的就行。”
“你!诶呦……”
“奶奶。”姜琰走过来,苏兰当即变了神色,喜笑颜开,看着年轻了不少。
饭点到了,没人要杀鸡了。许建国在屋里手泡冷水。
“奶奶,爷爷让我带许麦去看医生。中午我们不在家里吃了。”姜琰接住摇摇欲坠的许麦,像接住一个不喜欢的摆件,“我这边处理好,我就回学校上自习了,我有几道题要问老师。”
按照二中的作息,周天下午是没有课或者自习的。但姜琰对自己要求高,他无时无刻不把自己浸在学习里,自律理性到了极致。也正是这点近乎疯魔的上进,让许麦如痴如醉。
人总是会迷恋自身缺失的部分,不是吗?
姜琰的眼风扫过来,许麦脸色一变,“我自己去,你别多管闲事。”
姜琰很识时务,瞬间丢开了手,“我也不想管你。但是万一你死在市场里,爷爷奶奶生意怎么办。”
许麦勉强扯着嘴角,恶狠狠瞪他,“你想太多了,我没那么容易死。”
苏兰大力拍他一掌,“一天天净死来死去的!会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