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第一学期,十月底,晚上十点,自习结束。
女生宿舍楼前,叶然踩着地砖跳格子,宽松的校服包裹住她纤瘦的身体,随着动作的起伏,两条马尾欢快地跳跃。
白浔抱着一本资料,老远被一个身影吸引,停住脚步。
叶然那样耀眼,月色洒在她身上,将人映照得分外圣洁,她的侧脸浸润在清辉里,五官轮廓层次分明。微风吹过,她抬手拢了拢飞扬的碎发,指尖滑过耳垂时,月光顺着指缝流下来,在颈窝积成一汪浅浅的亮影。
白浔静静看着,这个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女孩儿,曾经是她最好的姐妹,一场美梦,一块淤青,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她来这里做什么?找我?念头闪过,白浔惊出一身冷汗——她来报复我!旋即自嘲,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不值得学神耗费时间!
宿舍楼只有一个入口,“神明”在此,凡夫退避。白浔决定躲到角落,等叶然离开后再进楼。在她抬脚的一刹,叶然猛地转过头,四目相对,时光停歇。
周围的同学走来走去,吵闹声不绝于耳,在这沸腾的喧嚣里,白浔却异常沉稳,砰砰砰——她听到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呼吸忽然不再顺畅。
十几步外,叶然弯起嘴角,笑意在眼稍荡漾开,连带眉峰都染上柔和的光。
眼看着叶然欢欢喜喜地冲自己跑来,白浔慌了,躲开?还是......不容她迟疑,人已经在跟前。
“我来找你。”叶然说,“今天是咱们的生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两人的生日很近,一个是十月三十号,另一个是十一月一号,在孤儿院里时,院长把她们视为“双生花”,以十月的最后一天庆祝。两位养母延续了这个习惯。
惊喜之余,白浔心底生出疑虑:她们前两年都没有一起过生日,没有互相赠送礼物,也没有彼此送祝福,原以为习惯就此作废,今年怎么突然衔接上了?
叶然把手伸进单肩包,磨叽了半天,没有掏出东西来,白浔暗自嘀咕,难道她在包里装了水果刀?
叶然善良,拎着武器,多半是用来壮胆。白浔不怕叶然拿刀吓唬她,但如果叶然真的这么做,她会非常生气。她受不了自己和“校霸”得到相同的待遇。即便要报复,对象是她,叶然也应该别出心裁,她要做她心里别具一格的那一个,她要求特殊待遇!
叶然摸索了一阵,左顾右盼:“我们去那边。”拉起白浔的手。
白浔不明所以,但任人摆布,叶然好久没有拉她的手,指尖相触的一瞬,她感到一种触电般的酥麻,心头一颤,这种感觉真好,真想和她永远手牵手。
两人移步到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前方是两尊圣贤像,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
白浔想,叶然专门挑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是要和她掐架。学神用这么漂亮的手扇她,身为她的脚下臣,她绝对不会还击。面对叶然,她从小就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尽管嘴上嫌弃,但心里,她喜欢她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像获得勋章,叶然的每一排牙印、每一次袭击,在她看来,都在宣示主权,“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那些伤痕如此说。两人分开后,白浔无比确定,被叶然需要,是她至高无上的荣耀!
终于,我又要得到奖赏了!白浔迫不及待:“你到底要干嘛?利落一点!”
叶然双眸如水,静静注视着她,白浔烦躁前戏太长,索性刺激她:“我没有太多时间和你耗,再给你三秒钟,否则,别怪我先打碎你的牙。一,二......”
“三”字被绵软的吻堵在了喉咙。
叶然将嘴唇贴在她的唇上。
白浔呆在原地,想推开叶然,“不要!”某个声音对她说,“你长久以来,不就在期待这一刻吗?”
一,二,三……足足五秒,两片唇才缓缓分开。
叶然打开一个小盒里,里面放着两枚戒指,分别刻着两人的名字,中间加了鲜红的心形图案。
“一人一个。”叶然把其中一枚套在她的中指上,另一枚套在自己的手指上,“从今天起,咱们就不仅仅是最好的姐妹了。”独自拍板完,又问,“有异议吗?给你三秒钟,三秒内不反对,咱们就处一段。一,二......”
“等一下!”白浔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处一段?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叶然晃一晃手掌,“我挑的定情信物漂亮吧?刻字的老人说超级灵验。”
定情信物?白浔的第一反应是,叶然怎么可能喜欢她?毕竟,很长一段时间,她连正眼都不肯瞧她。
“你在糊弄我!”白浔说,“恶作剧?”
“不是。”叶然一本正经解释,“我仔细想了想,这世上,真心实意待我好的人,确实只有你。而且,我一想到有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就难过得睡不着觉。还有......哎呀太多了,说不清楚,反正,咱们永远都不分开,拉勾!”
两根小指勾在一起,两人异口同声:“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郑重盖章。
初恋以一种奇奇怪怪的方式拉开序幕,白浔想过这是叶然耍的手段,但转瞬释怀——
即便心怀叵测,叶然也给了她与众不同的待遇,除了接纳,还能怎样?换句话说,哪怕叶然是一瓶毒药,她也会视若糖浆,心甘情愿为她而亡。
叮铃铃——
查寝铃打响,宿管阿姨震耳欲聋的“熄灯”传来。
临别,叶然送给她紧实的拥抱:“睡前记得想我。”
“好!”白浔双臂用力,紧紧抱住眼前的人。她早就知道,她是个唯叶然主义者,她可以忍受叶然带给她的所有落寞和神伤,却难以忘记她,对叶然的爱慕是一座火山,暂时休眠,终有一天还会喷发。而现在,叶然亲手投入一束火苗,于是火光冲天,再也无法遏制。
“熄灯——”
喊声刺耳,惹人讨厌。
“我该走了。”叶然说,“你快回宿舍吧,不然门要锁上了。”
白浔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好吧。那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嗯。”叶然挥一挥手,转身离去。
白浔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宿舍楼,一口气跑到六楼宿舍,趴在窗户前目送叶然骑着自行车穿过马路、行过街巷,直到她的身影被高楼阻隔。
夜色深沉,但我的天亮了!幸福山呼海啸般涌来,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流泪的她仰躺在床上,泪水潺潺而下。当舍友问她怎么了,白浔说:“胃疼!”
阳光透过窗户,在工作室投下一片温暖的亮影,白浔深呼吸,感觉那晚叶然外套上淡淡的寒气,从未从她身边消散。
“人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栽倒两次。”她问自己,“对吧?”
*
工作量骤然降低,叶然有大把的时间思考人生,作为叶副总监的助理,向榆也有大把的时间摸鱼。
五一在即,得把出国游的事项全面敲定。向榆抱着手机向顾瞻请教,越聊越心潮澎湃。
也许是叶然对顾瞻的评价太高,也许是羡慕顾瞻周游过世界眼界广阔,也许是因为这位年纪更长的旅游搭子待人关切,字里行间没有半分傲慢或者说教的意味,向榆对顾瞻生出好感。
双方聊嗨了,相约今晚线下碰面。
向榆答应后才反应过来不妥。初次见面,她想给顾瞻留下好印象,可她顶着一张素颜不说,今早还没有洗头。
“然姐。”向榆把脑袋探进玻璃门,“五点我想请假提前下班,可以吗?”
“可以!”叶然随口问,“干嘛去?”
“捯饬自己!”向榆毫不掩饰,“找家店洗个头,再打理一下头发画个妆。”
叮咚——
叶然扫一眼微信。
顾瞻:【我和小鱼约了晚上七点见面。】
叶然:【恭喜恭喜。把握机会。】
叶然打量向榆:“衣服不换吗?”
向榆穿了一件白色T恤,胸口印着哆啦A梦,下身是一条蓝色阔腿破洞裤,脚上一双小白鞋。休闲有余,略显稚气。
“时间来不及。”向榆说,“我住得远,回家得一个小时,七点还要赶到饭店。”
“这还不简单!”叶然拿起工牌,“走!咱们去十六楼!”
向榆欣然:“感谢大佬!”
十六楼有一间四十平米的服装室,里面的衣服款式多样,全是和ME合作过的品牌的样品。有时候,应对突发情况,诸如一边着急接待客户,一边把咖啡洒在了衣服上,同事们会直奔十六楼。当然,仅限于副总监及以上级别。
叶然在工作室安置了小衣柜,从不穿十六楼的衣服,但她知道,有几套适合向榆。
房门打开,向榆求助:“你帮我挑。”
叶然选一条酒红色吊带连衣短裙,腰身用一根细带挽成玫瑰花形状收束,外面搭配一件黑色薄纱罩衫,既显瘦又性感。
向榆换好,往落地镜前一站,笑意浮上嘴角。
“满意吧?”叶然说,“还不够!走,我带你去找改头换面的老师。”她本想亲自帮向榆“换头”,但自知技术不够。
向榆:“谢谢大佬。我爱你。”
叶然笑:“我知道!”
公司有专业的造型团队,凭叶然的交情,随便找一位正在摸鱼的,都愿意为向榆打理头发,再画个惊艳四座的妆。
向榆刚坐在化妆台前,叶然的微信弹出消息。
白浔:【在哪儿?】
叶然对向榆说:“小鱼,你慢慢收拾,我去守住阵营,免得领导发威。”
她回到工作室,便看见领导坐在她的座椅上。
“半天不见你回来,我以为你晕倒了。”白浔说,“差点到处搜人。”
“感谢关心,但是,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叶然说,“我去给小鱼换造型,她晚上要约会,得精心打扮一番。”
“小鱼有对象?”白浔说,“怎么从没听她提起过?”
“还没有确定关系。”叶然得意地说,“我牵的线哦,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你的眼光靠谱吗?”白浔存疑。
“相当靠谱!”叶然自豪,“我眼明心亮,不会看错人。”
“哦!我竟然不知道你是如此的厉害!”白浔说,“佩服!”
叶然听出戏谑,翻个白眼。
白浔想起向榆加了叶然某位相亲对象的微信,问她:“不会是那位摄影师吧?”
“就是他!”叶然说,“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事,比你想象中多得多。”白浔忽而神色凝重,“你把你睡里梦里都挂念的人介绍给小鱼,合适?”
叶然一懵:“我哪里挂念他?”
白浔:“难道飞机上梦到的,另有其人?”
飞机?叶然恍然:“对,那次梦到的,是一个坏蛋!”她心说,一个狠心要置我于死地的坏蛋!
这么激动!白浔呆愣两秒:“背地里说坏话,难不成你相中了人家,人家却没有看上你?”她说,“那人眼神不好,不必动气!”
“确实眼神不好。”叶然突然想试一试白浔的反应,“不是背地里,我在当面说她的坏话。”
白浔又惊愣两秒:“前后矛盾。上次你说,梦到的是相亲对象。”
“我骗你的。”叶然紧盯着白浔的脸,唯恐错过她的一丝表情变化,心里忐忑,面上却从容微笑,“我梦到的人,是你!”
四目相对,空气沉寂。
叶然表情真挚,有那么一瞬,短暂的一瞬,白浔迷失了。
她心心念念的人是我!竟然是我!狂风刮过,在心中掀起巨浪。下一瞬,往事浮现脑海,悸动冷却,取而代之的是质疑,我该相信她吗?
白浔嗅到故技重施的味道:“你真的很会拿捏人!”
叶然:“何以见得?”
白浔不解释,而是自顾自地说:“上回我也骗了你,我生气,就是在气你梦到了别人而不是我!”
叶然心里轰的一声。这话透着一股醋味,似乎可以理解为她在意我!双向奔赴,皆大欢喜!体内的血液加速奔流,她的手指在微微发颤,一种甜蜜涌上心头,她想扑过去给白浔拥抱。
两人双眸澄澈,在对方的眼眶里找到自己,同样百感交集。
“信吗?”白浔问。
“信!”叶然掷地有声,但心一沉。如果是真话,白浔这么问,纯属多余,反向推断,她只是话赶话哄一哄她。但她还是想告诉她,只要她说,她就愿意信。
如果深情注定不能对等,我希望这一次,付出更多的是我,叶然默默说,算作弥补,甘之如饴。
白浔懵圈。一个“信”字,把她砸得晕头转向。叶然的神情看不出一丝虚假,演技炉火纯青,令人叹服。
该怎么回话?她不知所措。
嗡嗡——
手机乍响,将室内的温情与猜忌震得七零八落。
叶然瞥到备注“白阿姨”,指门:“你们出去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