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闭上眼睛,缓缓向前走,在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夏风后,睁开双眼。
她右手牵着方闻,左手臂弯里,紧紧抱着一只棕色的小熊玩偶。
那只小熊少了一只眼睛,身体有些变形,毛发打着结,沾了不少灰尘,脏兮兮的。
她把那只小熊抱在胸口,对着它的耳边呢喃。
平生第一次,许念见到了孤儿院外的世界。
天空像是没有边际,没有任何框架束缚着它的延伸,楼宇、飞机、树木......任何事物都在自由地生长、伸长、繁衍……
她用力吸气,挺起前胸,把充满泥土气息的春天气全吸到她的肺里。
方闻立刻不满道:“怎么,要离开了这么开心,你这没良心的小屁孩。”
许念装听不见。
已经出了孤儿院,再也不需要和她虚与委蛇了。
街边停了一辆很漂亮的车,一看就价值不菲。
车身是加长的,车漆在太阳底下乌黑发亮,一尘不染。
许念以前只在电视里偶尔见过车子,亲眼看见,效果完全不一样。
正欣赏之际,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身着正式的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胡子也没有一根与其他的方向不同。
许念看到他,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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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
那时她已经和苏青禾绝交了。
美术课自由画画,但她面前的画板一片空白。
苏青禾最擅长美术,可她的座位是空的。
那时她以为她逃课了,但后来方闻说她被领养了,再后来,她偶然听说她在禁闭室。
调色盘上的颜料已经干透,许念浑然不觉,只出神地盯着某个地方发呆。
“许念,你跟老师来一下。”方闻闯进教室,彻底打破了她佯装出的平静假象。
在方闻看不到的地方,她攥紧了笔杆。
许念猛抬头起身,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方闻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身穿西装、一丝不苟,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许念眼底闪过一丝精明,对他恭敬地点点头,“叔叔你好。”
“你好,小姑娘。”没想到,中年男人出奇地友善,语音语调的温柔程度,足以让孤儿院所有老师甘拜下风。
她顿时对这位叔叔心生好感。
走出门她才发现,门外还有五个女生,大家都是一幅不明所以的样子。
一行人七拐八拐,很快走到了浴室。
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阿姨站成一排,一对一把几个女孩拉过去,不由分说,就脱下了她们的衣服。
女孩的惊呼声和疑问被淹没在了洗澡水的哗哗声中。
许念始终保持沉默,配合地抬胳膊、转身、让阿姨搓洗后背。
就凭那位和蔼的叔叔,她相信不是坏事。
不过反过来想,如果是坏事,会是什么?
人体实验?
突然造访,不给交代,还细心挑选她们几个小女孩,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呢?
她这样想着,额头惊恐地冒冷汗,和洗澡水混在一起,周身忽冷又忽热。
等洗完澡,大家又被排成一队带到会议室,等候一个一个进去。
许念排在第三个,等待的过程很漫长,她默默低着头,聆听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
如果真的是人体实验...那好像也行。
希望自己能被改造成钢铁人、变形人、弹簧人,总归比九岁女孩要好。
第一个女孩哭哭啼啼地出来了,哭得后头的几个人皆是惶恐。
会议室的门没有窗户,许念站在离大门一寸的地方,看不到里面的场景,心里七上八下地,心脏时刻叫嚣着想从嗓子眼跳出来。
有一瞬间,许念期望有一枚炸弹降落在这个孤儿院,把所有人都炸死。
可是这种好事不会发生在她头上。
很快,到她了。
刚一进来,身后的门就不知被谁关上了,掀起一阵凉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满脸都是。
她没伸手拨头发,也没别的动作,只是在门口站定,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半晌,一个女声响起。
“很瘦,身材合格,比前面几个好。”
“就是太胆小了,不自信。姑娘,抬起头,我们又不会吃了你。”另一个人说。
似乎是听出这些人不像坏人,许念听话地抬头,这才发现这一排人都穿着白大褂。她注意到了那个西装男人,他就坐在最边缘,目光仍旧和蔼可亲。
会议室的桌子上铺着一张蓝色的布。
正当她打量这张桌子时,西装男人开口:“小姑娘,麻烦你把衣服脱了。”
许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的话,直直瞪着他的眼睛。
虽看不到自己的脸,但她可以肯定,自己的眼神一定凶到了九岁女孩的极限。
可是西装男人不吃她这一套,他眸色没一丝异常,黑眼珠分毫不移,头微微昂起:“麻烦了,小姑娘,我们不会伤害你。”
许念沉思片刻,抿紧嘴唇,利落地脱掉衣服。
随后躺到桌子上。
他们用专业设备给她身体各个部位扫描,过程比想象中要漫长。
随后就可以穿上衣服了。
“这个姑娘心理素质强多了。”有个人说。
“是啊,条件也好,”另一人用气声极低地说,“我看啊,就是她了......”
许念本来往出走的脚步突然顿住,脸色有些苍白,她想向后转身,她想跪地求饶,求她他们不要选上自己,她想活着,她想长大……
但她又转念一想,自己求情卖可怜好像没有丝毫作用。
对于旁人来说,她许念就是个普通孤儿,和其他人没任何分别。
掌握生杀大权的农场主,怎么会在乎哪只羊羔哭得更激烈,甚至于产生怜悯之情呢?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默默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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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姐,请上车吧。”眼前的西装男人和那天的男人重叠。
看到他恭敬地敬礼、开车门的样子,许念突然有股亲切感。
“谢谢。”她有些惶恐,没有立刻上去。
西装男人点头笑,语气十分亲切:“小姐,不用害怕,您从今以后就是江老爷的女儿,我是来接您回家的。”
回家……
这两个字对许念来说是那么地陌生。
她从未有过“家”的概念,更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家。
有一个人突然从天而降,说要带她回家。
这样幸运的极小概率事件,居然真的降临在她身上了。
可怖的是,她这一个月,都没有听到方闻的消息。
方闻这个人看似心机深沉,其实是个钟爱塑造人设的草包。
只要许念示弱、露怯,表现得十分惧怕她,她就不会太刁难自己。
幸好。
男人将她请进后座,自己坐到了副驾驶。
第一次坐交通工具,车窗外,能看出自己在极速前进,可车内却那么平稳,只是偶尔有微微的震动。
车里尽是好闻的香味,座椅也舒服得像是坐在云上。
许念不敢大张旗鼓地观看,只是缩着头,暗戳戳地观察。
车里没有一处是不干净的,也没有一处是不美的。
就这么稀罕了十分钟,她又看见反光镜。
反光镜里,是自己的双眼。
那双眼睛显得晦暗、浑浊、疲倦,同时,也显露出好奇的神色。
她曾经幻想,如果自己有父母,那她的家里应该是有一辆车的。
爸妈很爱她,时常开车带着她到处游玩。
也许,她还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有很多衣服、有小猫小狗。
梦已经太不真实了。
“许小姐,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叫明远,是江家的管家,今后有任何生活上的事,大小姐都可以跟我说。”
中年人伸出一只手,笑眯眯地打招呼。
他的语调轻松,嗓音磁性敦实。
“这位是司机小王,比我年轻一轮。”
许念一一打过招呼,两只手纠缠着衣服上的纽扣:“李叔,我既然被收养了,不改名姓江吗……”
“大小姐,老爷既然决定收养您,肯定早晚都会办手续的。”
许念回了一个尴尬的微笑,垂下了头。
言外之意,是她还不一定合格。
她的心脏刚刚平静,此刻又提起来。
“对了李叔,我记得一个月前,进那间教室的所有女孩,包括我,都是同一天生日,这是为什么?”
“大小姐观察得真仔细。”李明远笑起来,“老爷去合了生辰八字,选出来的这几个女孩,最后选中了大小姐您,还是有缘分呀……”
许念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把头转向另一边。
沉默了许久,她看着外面并肩而行的车辆,状似无意道:“除了生日,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李明远眉毛一扬,偏头看向这个小姑娘。
她身形瘦弱矮小,却拿后脑勺对着自己,单手托腮,仔细一看,她在透过茶色玻璃的反射观察自己的表情。
李明远表情一僵,缓缓道:“小姐应该还记得那次扫描,测量面部和身体的骨头,判断成年后的走势,以此判断小姐以后的样貌。”
许念皱了眉头,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画面。
油腻富豪借着领养女儿的名义,把无辜的小女孩接到自己的豪宅中凌虐。
她的表情慢慢变成嫌恶的神色,眉毛像是被胶水黏住了,再也舒展不开。
她坐正身体,一言不发。
李明远察觉到她的表情,轻轻咳嗽两声:“大小姐,事情没有您想的那么恐怖。”
许念睁大眼睛望向他。
他知道自己在脑补恶心的画面?
李明远避开她的视线,沉声道:“江老爷的父亲,去世前有个心愿,希望江家未来能……”
他卖了个关子。
“什么?”许念问道。
“出来一个电影明星。”李明远沉声道。
许念瞪大双眼,直勾勾望着他。
“是江老爷子自己的心愿,”李明远也回望她,“年轻时,老爷子一表人才,被星探相中,要去拍香港片,可江家不允许,说是有损德行,后来老爷子继承家业,荣华富贵了一辈子,却并不快乐。临终前,老爷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有拍成电影。”
许念听得入迷,不自觉放松了姿态,“那部香港片,后来火了吗?”
李明远笑了,“大红大紫!”
许念挠挠头,微笑道:“怪不得,这要是我,我也后悔。”
“真的?那么大小姐是喜欢这个行业喽?”李明远眯着眼睛笑,“那就太好了。”
许念嘴上附和着,心里却在思量。
看来实现老爷子的心愿,是她留在江家的条件。
她抿唇,掩盖住嘴角的笑意。
这不是撞枪口了吗,她应该最擅长演戏了……
“话说,江老爷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孩子去呢?”许念定了定神色,冷静道。
“这个......不凑巧,大少爷和二少爷都不是那块料。”李明远语气含糊起来。
许念扬眉,“也就是说,两位少爷都去试过?”
李明远轻咳一声,“是的。”
许念抿唇,没再追问。
她察觉到李明远的表情不对劲。
或许两位少爷根本就没去,或是走个过场,等着继承家业呢。
至于她这位领养的孩子,只要做个花瓶,就能在江家享福,衣食无忧。
但她一定和公司、股权、遗产什么的不沾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