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之境》的录制结束得像一场梦。
阮时予回到后台时,指尖还是冰凉的,肾上腺素褪去后,是潮水般涌上的疲惫和喉咙深处火辣辣的疼。周瑾立刻递上温水,低声道:“陆导刚才离开前,特意让助理来要了你的联系方式。”
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陆明川导演在圈内是出了名的惜才又挑剔,能被他主动关注,已是一种无声的认可。
“林总看了实时传输。”周瑾压低声音,眼里带着笑意,“她只发了两个字:‘不错’。”
从林清那里得到“不错”的评价,恐怕比得到某些评委的溢美之词更难。阮时予紧绷的心弦松了一丝,随即又被新的忧虑取代:“节目播出还要一周多,这期间……”
“这期间,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专注训练,恢复身体。”周瑾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舆论和后续,我和顾总会处理。林总吩咐,在节目正式播出、形成足够影响力之前,你需要保持低调和神秘感。”
低调,意味着暂时不能公开露面,不能接受采访,甚至要减少社交媒体的更新。阮时予明白,这是保护,也是策略——在信息真空期,观众的期待和猜测会自行发酵。
她被直接送回了公寓。医生已经等在那里,再次检查后,开了些药,强调必须静养两天。接下来的日子,阮时予的生活被简化成公寓和训练室两点一线。表演课程仍在继续,但强度稍微缓和,增加了声乐保护和心理调适的内容。
她偶尔会刷手机,看到关于自己的讨论在“合伙人”和“《演员之境》替补”两个关键词下断断续续地冒出来。质疑声仍在,但“好像有点东西?”“等播出看看”这类观望的声音明显增多了。甚至有几个以前合作过的、没什么交情的幕后工作人员,匿名发帖说“小姑娘其实挺认真,话不多,就是有点倔”。
风评的坚冰,正在出现第一道裂痕。
与此同时,星海传媒法务部对星光娱乐和陈万山的法律行动,正有条不紊地推进。律师函只是开始,正式诉讼文件已经递交法院。周瑾告诉她,陈万山那边试图和解,但被林清明确拒绝。
“林总说,这不是私怨,是立场。”周瑾转述时,神情严肃,“这一仗必须打到底,而且要赢得公开、漂亮,才能达到震慑效果。”
阮时予感受到一种冷酷而宏大的布局。她不仅是这布局中的一环,更是被推到前台的旗帜。压力前所未有,但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责任感,也在心底滋生。
三天后的下午,阮时予正在训练室跟着“微表情指导”老师,反复练习一个极其细微的、从惊讶到恍然的眼神转换。门被轻轻敲响,周瑾探头进来,表情有些微妙。
“时予,林总让你现在去她办公室一趟。”顿了顿,补充道,“带上外套,可能要出去。”
出去?阮时予有些意外。她快速收拾了一下,跟着周瑾上了楼。
林清的办公室里不止她一人。顾屿汐也在,正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林清则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似乎在讲电话,声音低沉而冷淡:“……底线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那边觉得可以绕过星海直接谈,我不介意让他们看看合同里的排他条款和违约金数字。”
她挂断电话,转过身。今天她穿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套裙,比平日多了几分正式,眉眼间的冷意却比平时更甚。
“来了。”林清看向阮时予,目光在她还有些病后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气色好点了。”
“好多了,林总。”
“嗯。”林清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车钥匙,“陪我去个地方。路上说。”
没有多余的解释,阮时予只好跟上。顾屿汐也站了起来,冲阮时予眨眨眼,递给她一个小型文件夹:“车上看看,有个‘惊喜’。”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开往城西。司机沉默专注,车内空间密闭,流淌着低缓的古典音乐。
林清这才开口,言简意赅:“去‘云庭’会所。陈万山组了个局,打着艺术交流的幌子,邀请了几家平台的中层和几个摇摆的制片人。他也给我发了邀请函。”
阮时予的心提了起来。陈万山的局?林清为什么要去?还带着她?
“躲不是办法。”林清仿佛看穿她的想法,目光落在前方,“尤其是你现在。他想试探我的态度,也想看看你。那就让他看。”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笃定。“顾屿汐给你的文件里,是今晚可能到场的关键人物资料,以及他们最近关心的项目或痛点。不用刻意讨好,但需要知道谁可以保持中立,谁需要警惕。”
阮时予翻开文件夹,里面是清晰的人物关系图和简要分析,甚至标注了某些人的惯用话题和禁忌。信息之详尽,令人咋舌。她迅速浏览,努力记忆。
“你的任务很简单。”林清继续道,“跟着我,保持安静,观察。如果有人问你问题,特别是关于《演员之境》或者过往的,回答原则是:不解释,不抱怨,只谈专业和未来。就说‘感谢星海和林总给的机会,我会用作品证明自己’。其他的一概微笑。”
她侧过头,看了阮时予一眼:“能做到吗?”
阮时予合上文件夹,迎上她的目光:“能。”
林清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那弧度转瞬即逝。“很好。记住,今晚你不是去战斗的,是去亮相的。让他们看清楚,你现在站在谁身后,以及,”她顿了顿,声音微冷,“你值不值得他们为了陈万山那点旧人情,得罪星海。”
车子驶入一个环境清幽的园林式会所。名为“云庭”的地方低调而奢华,门口已有侍者等候。
踏入包厢的那一刻,嘈杂的谈笑声和烟雾气扑面而来。圆桌旁坐了十来个人,主位上的陈万山看见林清,胖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笑容,起身迎过来:“哎哟!林总!稀客稀客!没想到您真的大驾光临!”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林清身后的阮时予身上,眼神闪烁了一下,笑容不变:“阮小姐也来了?真是……士别三日啊。”
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不少,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有好奇,有审视,有玩味,也有不易察觉的惊讶。阮时予能认出其中几张面孔,是几家视频平台内容采购的负责人,还有两位口碑不错的制片人。
林清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声音清冷:“陈总客气。”她带着阮时予,径直走向留给她的位置——一个仅次于主位、视野极佳的位置。姿态从容,仿佛不是闯入他人主场,而是理所当然地莅临。
阮时予跟在林清身侧半步之后,感受到无数目光的扫视。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面部肌肉放松,露出一个浅淡而得体的微笑,按照林清的吩咐,没有主动与任何人对视,但也没有回避。
饭局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开始。陈万山试图掌控话题,先是吹嘘自己最近投资的某个“大制作”,又隐晦地提起“行业规矩”和“人情世故”。几个依附他的人附和着。
林清很少动筷,只是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有人向她敬酒,她以茶代酒,理由直接:“开车。”无人敢劝。
当话题不可避免地绕到最近的热点时,一个戴着眼镜的平台负责人,笑着看向阮时予:“阮小姐最近动静不小啊,《演员之境》我听说录制了?感觉怎么样?陆导可是出了名的严苛。”
全桌安静下来。
阮时予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向提问者,笑容依旧清浅:“是一次宝贵的学习经历。陆导对艺术要求严格,让我受益匪浅。我很珍惜这次机会。”
四两拨千斤,只谈学习,不谈表现,更不提任何是非。
那人还想问什么,林清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过去:“王经理,听说贵平台Q3的悬疑剧场还在找本子?星海这边刚好开发了一个不错的项目,设定和节奏都很有新意,回头我让项目部把大纲发给你看看。”
话题瞬间被带到了具体的项目合作上。那位王经理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连连称好。林清三言两语,又和其他两位制片人聊起了最近的行业政策和观众口味变化,她话语不多,但每每切中要害,信息量巨大,显示出对市场极深的洞察力和掌控力。
阮时予安静地听着,心里却掀起波澜。林清不仅仅是在为她解围,更是在不动声色地展示肌肉——星海有项目,有眼光,有资源,更有她这个眼光毒辣、手腕强硬的掌舵人。跟着星海,有肉吃;跟陈万山搅在一起,或许只能喝点残汤剩水。
陈万山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几次想插话,都被林清淡定地挡回或忽略。他试图再次将话题引向阮时予,半开玩笑地说:“小林总这么捧阮小姐,看来是真的很看重。不过年轻人啊,有时候还是得懂点规矩,路才走得宽。”
这话里的刺,已经相当明显。
林清放下茶杯,瓷器与玻璃桌面发出清脆的轻响。她抬眼,看向陈万山,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包厢里的空气陡然一凝。
“陈总说的规矩,是指饭局上动手动脚的规矩,还是指用封杀来逼迫新人就范的规矩?”她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刀,“如果是这些规矩,那星海和我,确实不懂,也不想懂。”
她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全桌,最后落回陈万山僵硬的笑脸上,继续道:“星海信奉的规矩很简单:尊重专业,信奉才华,遵守法律。我们投资的是项目和人的潜力,而不是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人情’。阮时予是星海的合伙人,她的价值,会由未来的作品和市场来评判,不劳陈总费心。”
“另外,”她像是才想起什么,补充道,“关于辉煌娱乐近期试图接触的、那个海外流媒体平台的合拍项目,我正好和他们亚太区的负责人有些交情。听说他们对合作伙伴的商业信誉和过往纠纷非常看重。陈总最近官司缠身,倒是要多加留意。”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
陈万山的脸彻底黑了,握着酒杯的手指捏得发白。林清这番话,不仅当众撕破脸,更直接击中了他目前最想促成、也最怕出问题的命门!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了?还直接捅了出来?
其他在座的人眼神交换,心思各异。看向林清的目光多了深深的忌惮,而看向阮时予的目光,则复杂了许多——能让林清如此不惜当众与陈万山撕破脸也要维护的人,绝不仅仅是一个“捧”字那么简单。
林清仿佛没看到陈万山的脸色,优雅地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各位慢用。”她看向阮时予,“走吧。”
阮时予立刻起身,向众人微微颔首,跟着林清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包厢。
直到坐回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阮时予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怕了?”林清的声音在昏暗的车厢内响起。
“不是怕。”阮时予摇头,诚实地说,“是……震撼。”她从未见过如此锋利、如此不留情面、却又如此精准有效的反击。林清用一场不到十分钟的亮相,彻底划清了界限,震慑了摇摆者,还重击了对手的要害。
“记住这种感觉。”林清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但语气依然冷静,“这个圈子,有时候亮出爪牙,比一直微笑更有用。尤其是当你想保护什么的时候。”
保护?
阮时予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向林清,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今晚林清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了“合伙人”利益的范畴,更像是一种……宣示主权的庇护。
“林总,您提到那个海外项目……”阮时予犹豫着开口。
“顾屿汐查到的。”林清依旧闭着眼,“陈万山资金链有点问题,想靠这个项目翻身。我只是让他知道,这条路,他走不顺。”
轻描淡写,却足以决定一家公司的生死。阮时予再次感受到林清隐藏在冰山下的可怕能量。
车子平稳行驶。半晌,林清忽然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母亲温眠老师,最近身体怎么样?”
阮时予一怔:“挺好的,还在带学生。您……认识我母亲?”
“听说过。她很了不起。”林清没有睁眼,声音很轻,“坚持自己原则的人,在这个圈子里,总是走得格外艰难些。”
这话里似乎藏着什么,阮时予正想细问,林清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立刻接起,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说。”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说了什么,林清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她只回了几个“嗯”、“确定吗”、“继续查”,便挂断了电话。
她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冰寒,对司机道:“不回公司,去老宅。”
然后,她看向阮时予,眼神复杂难辨:“你母亲当年退出国家级巡演的真实原因,恐怕不是简单的‘身体不适’。陈万山可能想从这方面做文章。”
阮时予的心脏骤然一缩。
林家的老宅坐落在城北一片安静的别墅区。车子驶入时,阮时予有些忐忑,她没想到林清会直接带她来这里。
然而,林清并未带她进入主宅,而是绕到了旁边一栋相对独立的小楼,这里是她的私人书房和工作室。
“坐。”林清打开电脑,快速调取着资料,“顾屿汐刚收到一些消息,陈万山在打听你母亲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尤其是她突然从首席位置退下来那段时间的细节。他可能想制造新的舆论点,比如‘家风遗传’‘恃才傲物’之类的,把火烧到你身上,连带质疑星海选择你的眼光。”
阮时予的脸色白了。母亲是她心底最柔软也最骄傲的部分,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玷污。
“我母亲是因为拒绝……”她脱口而出,又咬住嘴唇。具体细节,母亲从未细说,只道是“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是因为拒绝了一个重要人物的非分要求,并在公开场合让那人下不来台,随后被全面打压,甚至收到了匿名的威胁信。”林清接上了她的话,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向她,“这些,我父亲当年略有耳闻。那个人,姓徐,后来移民了,但在当时,能量很大。”
阮时予震惊得说不出话。母亲从未提过威胁信!
“陈万山未必能挖到全部真相,但捕风捉影、断章取义就足够恶心人。”林清眉头紧锁,“关键是,时间点太巧。你刚刚崭露头角,他就翻这种陈年旧账,目的性太强。我们必须在他发难之前,掌握主动权。”
“怎么掌握?”阮时予声音干涩。
林清沉吟片刻:“两条路。第一,找到当年更确凿的证据或知情人,能完全澄清的最好。第二,转移焦点,用更具爆炸性、更正面的事件覆盖。”她看向阮时予,“你母亲那里,你需要和她坦诚地谈一次,了解所有细节。这不是揭伤疤,是为了保护她,也保护你。”
阮时予用力点头。这是她必须面对的。
“至于转移焦点……”林清敲了敲桌面,“《演员之境》的播出效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关键。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并且,要加一把火。”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原定的专业影像拍摄计划提前。我要你在节目播出的当晚,同步释出一组反差极大的主题大片。具体方案,我会让周瑾和策划部明天跟你碰。”她顿了顿,“另外,我父亲说,他或许可以联系到一两位当年与你母亲共事过、了解内情的老艺术家。我明天去拜访。”
林清为了她的事,竟然要动用到林父的人脉?阮时予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震动和……愧疚。“林总,这样太麻烦您和伯父了,我……”
“别说废话。”林清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是我的合伙人,你的事就是星海的事。陈万山想玩阴的,就得做好被掀翻底牌的准备。”
她关闭电脑,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已深,庭院里的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阮时予,”她背对着她,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这条路比我们想象的更脏。你可能会看到更多不堪,听到更多污蔑,甚至牵连你在乎的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解约费,我可以替你付。”
这不是试探,而是一个冷酷的、最后的选择题。
阮时予也站了起来。她看着林清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孤直的背影,想起母亲温眠谈起舞蹈时眼中不灭的光,想起自己站在舞台上那种近乎痛苦的畅快,想起方才包厢里林清将她护在身后时,那锋利无匹的姿态。
恐惧依然存在,但有一种更炽热的东西压过了它。
“我不退出。”她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脏水泼过来,洗干净就是。刀砍过来,折断它就是。您说过,我们是合伙人。”她向前一步,目光坚定,“一起掀翻牌桌的合伙人。哪有桌子还没掀,合伙人先跑的道理?”
林清倏然转身。
书房暖黄的灯光下,她看着阮时予。女孩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和近乎执拗的信任。
冰封般的眸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簇小小的火焰,灼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良久,她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好。”她说。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聚集。但书房之内,一种比契约更为牢固的纽带,在危机降临的前夜,悄然淬炼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