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下名字的第二天,阮时予是在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中度过的。
公寓还是那个公寓,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空,手机里依旧残留着零星恶意的私信。但一切又都不同了。那份装在文件袋里的合伙人合约就放在茶几上,像一枚定海神针,也像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
沈茉一大早就冲了过来,抓着合约翻来覆去地看,眼睛瞪得溜圆:“星海传媒!林清!时予,你知不知道林清在圈内是什么人物?她回国接手星海才两年,做的几个项目全是叫好又叫座,但跟她合作过的人都说她……啧,完美主义到变态,要求高得吓人,而且永远一副公事公办、莫得感情的样子。”
阮时予想起昨天那双琉璃色的、平静无波的眼睛,点了点头:“看出来了。”
“她居然找你做‘合伙人’?”沈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词分量太重了。这合约条件好得离谱,简直像是……”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像是专门为你量身定做的陷阱,就等你跳进去。”
“我还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大费周章算计的价值吗?”阮时予苦笑,“银行卡余额、人脉、名声,我现在一无所有。最大的价值,可能就是‘仇恨值’——对陈万山那套规则的仇恨。”她抚过合约上“共同目标:建立以才华与作品为核心的新行业准则”那一行字,眼神逐渐坚定,“我愿意赌一把。至少,她给的战场,比咖啡馆的洗碗池像样得多。”
话音刚落,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但阮时予直觉是“那边”的人。
果然,接起来是顾屿汐带笑的声音,干脆利落:“阮小姐,早上好。林总让我通知您,第一波预热十分钟后开始。建议您此刻打开微博,但不必回应任何评论。律师函已经同步送达星光娱乐和陈万山的辉煌娱乐。下午两点,司机会到您楼下接您来星海,有些文件需要签署,顺便带您熟悉环境。”
电话挂断,阮时予和沈茉对视一眼,立刻扑向手机。
上午九点整,一个粉丝数不多但认证为“星海传媒总裁特别助理”的微博账号“星海-林清”,发布了一条简短消息:
【星海传媒与@阮时予小姐基于共同理念,已正式达成独家合作。未来,将以全新的“合伙人”模式,携手探索演员与公司关系的更多可能。期待用作品说话。】
没有提黑料,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欢迎。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但这句“合伙人”和“独家合作”,在业内掀起的波澜却不亚于一块巨石。
评论瞬间炸开:
“???我眼花了?阮时予?那个被全网黑的?”“星海传媒?林清?这两个名字怎么会和阮时予放在一起?!”“‘合伙人’?这是什么新型公关话术吗?”“洗白套路吧?这才被封杀几天,就搭上星海了?背后付出了什么代价?”“只有我注意到‘共同理念’这个词吗?阮时予能跟林清有什么共同理念?”
嘲讽、质疑、惊讶、好奇……各种声音混杂。但很快,另一种声音开始冒头。
几个颇具公信力的影视评论号、舞蹈领域的大V,几乎在同一时间,转发了阮时予早年那个点击量颇高的舞蹈视频片段,并配文:
【重温一下真正的灵气与天赋。被埋没的珍珠,希望有机会重新发光。】
【技术细节剖析:这段即兴舞蹈的肢体控制力和情感表达,放在专业舞者中也属上乘。演员?她或许真的被低估了。】
紧接着,某个以爆料著称但时常“反转”的娱乐博主,发了一段语焉不详的话:【听说某饭局,有人想‘加菜’,被小姑娘直接掀了桌子(比喻)。桌子没事,小姑娘的饭碗没了。现在,好像有更有力的人,给她递了副新碗筷,还顺便把旧桌子给告了。坐等后续。】
风向开始变得微妙。人们重新点开那个舞蹈视频,开始讨论阮时予在仅有的几个配角镜头里是否真的演技尴尬,还是被刻意剪辑误导。“耍大牌”的指控依旧存在,但“或许另有隐情”的种子已经被埋下。
这就是顾屿汐的手笔。不强行洗白,不哭诉卖惨,而是用“合伙人”的重磅消息吸引全部火力,同时悄然引导人们重新“发现”阮时予被忽略的专业价值,并用含糊却指向明确的“爆料”松动“封杀”的正义性。
阮时予看着飞速变化的舆论场,手心沁出细汗。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专业公关操盘带来的、冰冷而高效的力量。这还只是“预热”。
下午两点,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准时停在公寓楼下。司机彬彬有礼,将她送到市中心寸土寸金的CBD,星海传媒独占一整栋玻璃幕墙的现代化大厦。
前台小姐显然已被提前告知,微笑着将她引向高层专用电梯:“阮小姐,林总在二十八层等您。”
电梯平稳上升,阮时予看着镜面中略显苍白的自己,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衣领。当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奢华办公室景象,而是一个开阔、明亮、充满设计感的开放空间。浅灰色的主调,线条利落,绿植点缀其间,员工们安静而忙碌,气氛严谨却不压抑。
顾屿汐就等在电梯口,今天换了一身剪裁更时尚的西装,笑容依旧亲和:“来了?感觉怎么样?”
“很大气。”阮时予如实说。
“林总的设计,她说工作环境直接影响思维效率和团队气质。”顾屿汐带着她穿过办公区,走向尽头一扇双开的深色木门,“她就在里面。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先简单过一下今天的流程和几个需要你签字的文件。”
在旁边的会议室里,顾屿汐高效地解释了律师函的副本、与星光娱乐解约流程的确认书、以及一份关于近期形象管理和对外发言要点的备忘录。阮时予逐一仔细看过,签下名字。
“好了,现在去见你的‘合伙人’吧。”顾屿汐收起文件,眨眨眼,“别紧张,林总在工作时虽然要求严格,但绝对公平。”
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首先感受到的是视野的极度开阔。整面墙的落地窗将城市天际线尽收眼底。办公室极大,陈设却异常简洁:一张宽大的实木办公桌,两把椅子,一整面墙的书柜放满了书籍和资料,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智能茶几和一组沙发。
林清就坐在办公桌后,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丝质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腕和一块款式简约的腕表。阳光从侧面打过来,给她冷峻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也让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显得格外清晰。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目光掠过顾屿汐,落在阮时予身上。
“坐。”她言简意赅,指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阮时予依言坐下,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
林清关掉某个似乎是财报的页面,转向她:“早上的舆情看到了?”
“看到了。”阮时予点头,“谢谢。”
“不用谢,这是最基本的开局。”林清语气平淡,“舆论铺垫只是烟雾弹。真正的第一枪,是法律程序和对陈万山实际利益的打击。顾屿汐应该跟你说了,解约和索赔官司,星海的法务部会全权负责,你不需要操心过程,只需要在必要时配合。”
“我明白。”
“其次,关于你接下来的发展路径。”林清从手边拿起一份打印好的计划书,推到阮时予面前,“基于对你过往表现和目前市场环境的分析,我初步拟定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重塑形象与实力认证。你需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三件事。”
阮时予凝神静听。
“第一,参加下周六录制的《演员之境》第三季,作为首发替补选手。这是目前关注度最高、也最苛刻的演技竞技综艺,导演陆明川以严格和不留情面著称。你的目标不是夺冠,而是在第一期,用一次无可挑剔的表演,让所有质疑你演技的人闭嘴。”林清的目光锐利,“能做到吗?”
《演员之境》!阮时予心脏猛跳。那是所有年轻演员又向往又恐惧的舞台,上去的人要么一战成名,要么被批评得体无完肤。作为替补,镜头可能极少,但若表现出彩……她用力点头:“能。我需要剧本和准备时间。”
“剧本和对手演员资料今晚会发给你。你有七天时间准备。”林清继续道,“第二,在《演员之境》播出前后,你需要配合完成一组专业影像拍摄,包括平面和短视频,重点突出你的故事感和可塑性,由顶尖团队操刀,用于后续形象铺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林清身体微微前倾,那专注的目光让阮时予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今天起,你的表演训练课程全面升级。公司为你安排了两位老师,一位是电影学院的退休教授,专攻台词和戏剧张力;另一位是业内知名的‘微表情指导’,负责打磨你的镜头细节。每天至少六小时高强度训练,没有假期。”
计划表排得密密麻麻,强度之大,让阮时予瞬间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被专业标准严苛要求的振奋。
“这是第一阶段,预计持续两个月。成功后,你的市场评级和谈判资本会初步建立。”林清说完,看着她,“有问题吗?”
“没有。”阮时予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会尽全力。”
林清似乎对她的干脆有些许满意,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很好。细节问题,你的新经纪人会跟进。她正在赶来。”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进来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女性,齐耳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干练的西装套裙,眼神精明而沉稳。
“林总。”她先向林清点头,然后看向阮时予,伸出手,笑容职业却并不疏离,“阮小姐你好,我是周瑾,从今天起负责你的经纪事务。合作愉快。”
阮时予连忙起身握手。周瑾,这个名字她听说过,星海的金牌经纪人之一,带出过两位视后,以眼光毒辣、手腕强硬、护短著称。林清竟然把周瑾分配给了刚刚签约、声名狼藉的她?
“周瑾经验丰富,她会帮你处理所有对外事务,并确保你的训练和工作计划顺利执行。”林清解释了一句,随即对周瑾说,“把《春风渡》换角那件事的后续进展跟她说一下。”
周瑾立刻进入状态,对阮时予说:“我们收到消息,陈万山那边对律师函和星海的公开表态反应很大。他试图向几个平台和广告商施压,想联合抵制你。但林总已经提前跟几家主要平台达成了新的内容合作框架协议,你的《演员之境》名额就是协议的一部分。至于广告商,在现阶段本就不是你的重点,影响有限。不过,”她推了推眼镜,“陈万山此人睚眦必报,不会善罢甘休。他可能会从其他方面下手,比如挖你以前的所谓‘黑料’,或者制造新的摩擦。你和你的朋友沈茉、萧溯,近期都需要注意言行,提防偷拍和套话。”
阮时予心中一凛,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阮时予的生活被彻底填满。她搬进了星海传媒为她安排的、安保严格的高档公寓,离公司只有十分钟车程。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晨功、体能训练,上午是表演理论课和台词打磨,下午是微表情控制和片段排练,晚上还要研读《演员之境》的剧本和对手资料,常常到深夜。
周瑾几乎寸步不离,协调课程、安排营养师和形体教练,甚至教她如何面对可能突然出现的媒体。训练是魔鬼式的,教授要求严苛,一个眼神不对都要重复几十遍。阮时予累得几乎倒下,但每次想松懈时,眼前就会浮现林清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还有那份“合伙人”合约。
她不能输。至少,不能在第一场战斗中就倒下。
林清似乎很忙,除了偶尔在办公室听周瑾汇报她进展时会简短问几句,并未过多出现。但阮时予能感觉到,她的影响力无处不在。最好的资源、最顶级的老师、最周全的保护,都无声地环绕着她。这是一种冰冷的、高效的支撑。
直到《演员之境》录制前一天。
高强度训练和压力下,阮时予的嗓子有些发炎,咳嗽起来。周瑾立刻安排了医生,诊断是轻微感冒和过度疲劳,建议休息。但第二天就要录制,替补选手只有一次登场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晚上,阮时予在排练室对着镜子最后一遍练习剧目——一段经典电影中失去爱人后的独角戏,台词极少,几乎全靠眼神和肢体。她反复揣摩,咳嗽却不时打断情绪。
“状态不对。”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阮时予一惊,回头看见林清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抱臂倚着门框。她似乎刚结束会议,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寒意。
“林总。”阮时予连忙站直。
林清走进来,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
“医生开药了?”
“开了,吃了。”
“明天能上吗?”
“能。”阮时予语气坚决。
林清走到她面前,离得很近。阮时予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丝咖啡的苦味。林清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这里,太紧了。焦虑和病气都锁在这儿。”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却让阮时予浑身一僵。
“你演的是失去,不是苦大仇深。”林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绝望到极致,反而是空的。眼神要空,肢体要轻,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但偏偏在某个细微处,比如手指无意识蜷缩的瞬间,泄露一丝活人才能有的痛。”
她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阮时予一直摸不准的那层隔膜。阮时予怔怔地看着她。
“试着忘记你在‘演’。”林清收回手,眼神依旧平静,“想想你失去过最珍视的东西时的感觉。如果没有,就想象。把你的恐惧、不甘、还有对明天的茫然,都放进去。”
排练室陷入寂静。阮时予慢慢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的焦躁褪去,只剩下一种疲惫的、近乎虚无的沉寂。她缓缓做了一个手势,细微的颤抖从指尖传到手腕。
林清看了片刻,几不可察地颔首:“记住这个感觉。明天,带着它上台。”她转身要走,又停下,“周瑾说你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今晚十点前必须休息。药按时吃。”
“林总,”阮时予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严格,又为什么……会在这种细节上亲自指点?
林清侧过脸,窗外的霓虹在她眼底映出细碎的光,神情在光影交界处有些模糊。
“因为你是我的合伙人,阮时予。”她缓缓道,“你的成败,就是星海这一步的成败。我不允许我的合伙人,因为任何可以克服的原因失败。”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
阮时予站在原地,眉心被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凉意。那句“我的合伙人”,听起来依旧公事公办,却莫名比任何鼓励都更有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镜子。这一次,镜中人的眼神,逐渐染上了林清所说的那种“空”与“痛”。
《演员之境》录制现场。
后台拥挤而嘈杂,首发演员们各自在准备区酝酿情绪,替补选手则待在更小的休息室,气氛紧张。阮时予坐在角落,闭目养神,努力屏蔽周围的一切。周瑾陪在她身边,低声道:“别紧张,按排练的来。陆导虽然严,但眼光最毒,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录制开始,前面的表演或精彩或平庸,掌声和点评声隐约传来。终于,工作人员跑来通知:“阮时予准备!下一个替补登场!”
她的剧目被安排在一位知名演员表演了一段激烈的争吵戏之后。舞台灯光暗下,再亮起时,布景是一个空旷破败的房间。
阮时予穿着简单的旧裙子,赤着脚,缓缓走到舞台中央。没有台词,没有对手。她只是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在凝视一个永远消失的身影。然后,她慢慢地蹲下,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进去。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连哭声都被绝望吞噬的颤抖。良久,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干涸的荒芜。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板上划动,划着划着,忽然蜷缩起来,紧紧攥住,指节泛白。
整个录制现场鸦雀无声。镜头推近,捕捉到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濒死般的剧痛,旋即又归于沉寂。
表演结束,灯光亮起。阮时予站起来,微微鞠躬。
主持人一时忘了串词。评委席上,以毒舌著称的陆明川导演,第一次没有立刻开口批评。他盯着阮时予看了好几秒,才慢慢道:“情绪很沉,控制得……非常精确。尤其是最后那个蜷手的细节,很好。这不是演出来的,是真正理解了‘失去’的重量。你是……阮时予?”
“是的,陆导。”阮时予声音还有些沙哑。
陆明川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但在他的打分板上,写下了一个很高的分数。
后台,通过监控看到这一幕的周瑾,悄悄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而此刻,星海传媒总裁办公室内。
林清没有去现场,但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正实时播放着现场的录制画面。当镜头特写阮时予那双空洞而痛苦的眼睛时,林清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个单薄却仿佛凝聚了所有力量的身影,看着她鞠躬,看着陆明川难得的沉默与认可。
直到画面切换,林清才缓缓靠向椅背,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
电脑旁边,放着另一份文件,是私家侦探送来的、关于温眠当年事业受阻更详细的报告。报告末尾附了一张旧照片,年轻时的温眠在舞台上翩然起舞,眼神清亮倔强,与今日阮时予在舞台上那荒芜却深处藏火的眼神,隐约重合。
林清的目光掠过照片,又看向定格的屏幕画面。
她拿起手机,给顾屿汐发了一条消息:【第一阶段,开局不错。可以准备下一步了。另外,查一下陈万山最近在接触哪个海外项目。】
发完信息,她放下手机,重新看向屏幕。录制已经结束,阮时予正跟着周瑾匆匆离开现场,侧脸在晃动的镜头里显得有些疲惫,但背脊挺直。
林清关掉了视频窗口。
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城市灯火在落地窗外无声流淌。第一把火已经点燃,火势比她预想的还要好。但她也清楚,陈万山绝不会坐视这火苗蔓延。更大的风,很快就要来了。
而她的合伙人,能否在风起时站得更稳?
林清端起冷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眼底却是一片沉静的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