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伏在山坡茂密的草丛中,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下方宽浅的河道。
众人眼里盈满了终于寻得失踪妇人的激动,但这欣喜之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忽略的茫然与凝重。
他们一早就抵达了交霖村外,却未贸然进村,而是隐在村外林间仔细观察。
这一看,便看出了蹊跷。
村外田地里,三三两两的农夫虽在劳作,神色却惶惶不安,手中活计做完也不敢归家,只得在田埂间磨蹭徘徊。村口几名看似闲谈的汉子,眼神却如鹰鹫般锐利,不住扫视着通往村外的每条小路,警惕异常。
显然这村子已被贼人彻底掌控,他们一旦现身,必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自身难保。
于是,六人悄然绕行,在村子周边山林中细细探查,期望能找到贼人掳掠妇人的缘由。
行至离村不远的一处隐蔽山谷,他们顿时察觉出异样。此地林木被大量砍伐,地面脚步杂乱,远处还有人影梭巡。
几人当即绕至侧翼山坡,借着半人高的荒草隐匿身形,向下望去。
那是一条极为宽浅的河道,水流潺潺,温驯得像一条铺展的玉带。明净的水面上漾着波光,水深刚没过小腿,可以清晰看见水下光滑的卵石。
而此刻,近百名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弯腰站在河水中,伸手在河底艰难地摸索着。
河道两旁搭着数个简陋草棚,想来是她们的栖身之处。
更令人心惊的是,每隔十步便有一名手持长鞭的黑衣监工,眼神凶狠,但凡见有妇人动作稍缓,或是直身喘息,那冷硬的鞭子就会带着破空声狠狠抽下,在妇人们单薄的身躯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她们在找什么?”江荧荧趴在草丛中,压低声音,满心疑惑。
只见那些妇人在河底泥沙中小心摸索,偶尔会捧起一株奇特的东西,约莫巴掌大小,通体呈现流动的银白色,薄如蝉翼,其中脉络却格外清晰。
尹竹芩观察片刻,清冷的眸中里闪过一丝不解,“形似草木,但绝非我所知的任何药材。”
“我原以为是传说,没想到世间真有此物。”闻人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目光紧紧锁住那流光闪烁之物。
众人闻言,目光齐聚于他。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曾在紫阳山庄藏书阁中见过此物的记载。此物名‘雾影纱’,质地如丝,却坚逾金铁,乃是锻造神兵宝甲的绝佳材料。传闻以它织就的护甲,轻若无物,却能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堪称世间至宝。”
“但据古籍所言,雾影纱只生长在极南湿热之地,且早在千百年前便已绝迹,没想到竟会在此重见天日。”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难怪能引得这伙贼人如此丧心病狂,不惜掳掠众多妇人。此物消息若流传出去,恐怕会掀起滔天巨浪。”
桑芷钰闻言,秀眉蹙得更紧,“既然是需要大量人力采摘的活计,为何只掳掠妇人?青壮年男丁岂不是力气更大?”
闻人谦解释道:“书中记载,此物极为特殊,唯有女子的温润之手方可采摘,一旦沾染男子身上的汗水,便会灵性尽失,化为凡物,再无那般神效。”
“况且,”他目光扫过河道中难掩疲惫却身形稳当的妇人们,“这些农家妇人常年劳作,论及耐力与细致,未必逊于男子。”
桑芷钰恍然地点点头,随即望向下方瑟缩在鞭子下的身影,眼中露出不忍,“那我们该如何救她们出去?”
此话一出,众人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闻人谦,俨然已将他视作拿主意的核心。
闻人谦感受到众人的注视,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想他在紫阳山庄时,素以懒散闲适自居,没成想出了山庄,反倒成了这临时团队的军师。
他收敛心神,目光再次仔细扫过下方山谷。
河道旁明处站立的黑衣监工便有二十余人,更别提那些简陋棚子里偶尔进出的人影,粗略算来,敌方人数至少是他们的数倍之多。
而他们仅仅六人,还要顾及近百名可能受惊、或被当作人质的妇人,想要将人安然救出,谈何容易?
一片沉默中,凌风冰冷的嗓音响起:“夜里放火。趁人群慌乱,逐一击杀。”
江荧荧眸光一亮,附和道:“我看行!反正旁边就是河流,妇人们跳进河里,就不会被火势所伤。”
闻人谦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此法依然风险不小。水火无情,大火一起,难保不会蔓延失控。而妇人们惊慌逃命时,极易发生推挤踩踏,届时伤亡恐怕难以避免。不过,可作为备选之策。”
“不如下药?”桑芷钰侧头看向尹竹芩,“尹姑娘不是有能令人昏迷的药物吗?若能下在那些贼人饮用的水中,待他们晕倒,我们救人会不会容易许多?”
卫旭眉头一拧,习惯性地撇了撇嘴,“方法好是好,可我们怎么保证下药的水一定会被他们喝下?而且,万一那些妇人也喝了同样的水,我们还得一个个去喂解药,岂不是更加麻烦?”
“倘若我猜得没错,事情应该不难。”桑芷钰眼眸清亮,指尖陷入湿软的草地。
“附近虽有河流,但因妇人日夜在其中劳作踩踏,那些监工未必愿意饮用此水。他们所需饮水,多半是命村中之人从村内水井打好送来,而被囚的妇人们,恐怕无此待遇。”
“我们只需找到村中水井,将药下在其中,便可确保只迷晕贼人,而妇人们无恙。”
闻人谦眼中闪过一抹赞赏,“桑姑娘心思缜密。此计确实可行,但需确保两点。其一,必须准确找到水井,且下药时绝不能被人察觉。”
“此事我来。”
凌风低沉的声音响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察觉到身侧投来的目光。桑芷钰正凝望着他,那双常含笑意的杏眸里盛满了担忧之色。
他直直迎上她的视线,四目相对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他看见她轻抿的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无声的“小心”。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眸此刻凝着千言万语,关切与信任交织其中。
半晌后,他率先垂下眼帘,移开视线,语气平静却笃定:“放心,我不会被人察觉。”
闻人谦微微一怔,随即颔首:“好,那下药一事便拜托凌兄了。”
他继续道:“其二,需得保证那些贼人几乎同一时间昏倒。若有人先晕厥,必会引起他人警惕,我们再想下手就难了。”
“此事不难。”尹竹芩浅浅一笑,从容接话,“我可配置两种药物,一种无色无味,混入井水,饮下后不会立刻发作;另一种则制成药粉,所需之时可化作无色烟雾扩散。唯有吸入此雾,又与体内药液相合,才会昏迷。”
“不过,我需要时间准备。”
闻人谦当机立断:“既然如此,那便麻烦尹姑娘先行返回客栈准备所需药物。我与小旭则留下,再仔细探查一番他们的活动方位以及换防规律,以便后期策应。”
计划初定,众人正待分开行动,凌风忽然开口:“我也留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桑芷钰身上,补充道:“下药,还需我去。”
桑芷钰抬眸看向他,眼底深处浮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与不舍,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跟上尹竹芩、江荧荧二人,向林荫深处走去。
待她们走远,其余三人身影一晃,便隐入山林,仿佛从未在此停留。
——
林间光影斑驳,鸟鸣声啾啾,暂时冲淡了方才在河边目睹的沉重景象。
桑芷钰加快脚步,与尹竹芩并肩而行。她侧过头,目光中透着真诚的期待,“尹姑娘,回去准备药物,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尹竹芩略作思忖,清冷的侧脸在树影的光晕下柔和了几分,答道:“采买几味辅药,以及研磨、分装的步骤确实需要人手。桑姑娘若愿意,届时可以帮忙。”
“愿意的。”桑芷钰连忙点头,眼中泛起雀跃的光芒。
“还有我!”江荧荧从后头蹦跳着凑上前来,举手晃了晃,脸上绽开明媚的笑,“捣药什么的我在行,以前在山上,我常帮师兄师姐们捣鼓跌打损伤的药膏。”
尹竹芩瞧着身旁的两人,唇角扬起一丝清浅的弧度,轻轻“嗯”了一声。
三人间气氛顿时活络了不少,一路说说笑笑,偶尔驻足辨认路旁的药草,暂时将那些沉重的发现搁置在一旁。
走了一段,尹竹芩忽然开口:“桑姑娘,我有个疑惑,不知你与凌公子究竟是何关系?”
桑芷钰心头一跳,面上仍强自镇定,“他……是我兄长啊。”
“兄长?”江荧荧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冷哼道:“咱们都一同经历这么多了,你还要拿这话搪塞我们?”
桑芷钰犹豫片刻,微垂眼帘,低声坦白:“其实……我是从家中偷溜出来的。路上遇险,幸得他出手相救,因此请了他护送我去武林大会。”
“原来如此。”尹竹芩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了然与趣味,轻声道:“落难千金与江湖剑客么……”
“尹姑娘,你、你说什么呢?”桑芷钰被她说得脸颊发烫。
尹竹芩唇角笑意深了几分,自然地岔开话题:“你从家中出来,就只为去武林大会见识一番?”
“嗯。”桑芷钰点点头,眸中重新燃起期待,“听说天下英雄皆会齐聚于此,定是难得一见的盛况。”
江荧荧立刻拍着胸脯道:“这个你放心,万明城我可熟了。等到了那儿,我带你吃遍各家酒楼,逛遍各处好玩的地方!”
“那先多谢江姑娘了。”桑芷钰笑着应声,心头泛起浓浓暖意。
尹竹芩却想得更远,“那武林大会之后,你有何打算?”
桑芷钰眼神微黯,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应该会回家吧。”
“只是不知,回去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自由走动了。”她语气中透着一丝淡淡的怅惘。
尹竹芩将她的失落看在眼里,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安抚意味:“江湖虽远,却也并非遥不可及,若你日后有机会再出来,可到神医谷来寻我。”
江荧荧也连忙接话:“对对!还可以来我们万照山玩,我们那的景色可好了。”
桑芷钰闻言,心头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涌上鼻尖。她没想到自己在这江湖路上,竟能结识如此投缘又真诚的朋友,还是两位率性洒脱、气质不凡的女侠。
她眨了眨微微湿润的眼眸,用力点头:“好!一定!”
尹竹芩看着她,语气比平日温和许多:“你我既已相识,往后不必再见外,直接唤我竹芩便好。”
桑芷钰却摇头,认真道:“你终究年长我几岁,直呼其名总觉不妥,我还是唤你竹芩姐吧?”
尹竹芩微微颔首:“随你。”
江荧荧笑嘻嘻地凑过来:“你可以叫我荧荧,这样亲切点。”
桑芷钰望着她们,心中暖流涌动,柔声道:“那你们日后唤我阿钰吧,家里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阿钰。”尹竹芩从善如流。
“阿钰。”江荧荧面带笑意。
三人相识而笑,这份情谊就此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