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暧昧到几乎要凝结的空气,被一个爽朗中带着了然的声音骤然划破。
“哟!时羡!谢厌庭!你俩在这儿磨蹭啥呢?庆祝胜利也不用在路边罚站吧?”
时羡像是被人从一场过于沉浸的梦境里猛地拽出,仓促地抬起头,颊上的红潮未退,眼底还氤氲着一层未散的水汽与慌乱。只见林边也勾着陈松的脖子,两人正从教学楼的方向晃晃悠悠地走来。
林边也脸上挂着他那标志性的、带点痞气的笑容,但微微上扬的眉梢和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精光,却泄露了他洞悉一切的敏锐。
陈松则是一副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乐天派表情。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谢厌庭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与试探便如潮水般退去,收敛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种平静无波、近乎完美的淡然表情。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踏了半步,身形恰好将尚处于手足无措状态的时羡挡在了身后些许,动作行云流水,不着痕迹地隔绝了林边也和陈松那过于直接的探究目光。
“没什么,刚讨论了下刚才比赛的几个关键球。”谢厌庭开口,声线平稳自然,听不出半分异样,仿佛刚才那个用低沉暧昧的耳语惹得时羡面红耳赤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林边也的视线轻巧地越过谢厌庭这道“人形屏障”,精准地落在时羡身上,瞬间捕捉到他异常红润的耳廓和脸颊,以及那双躲闪着、仿佛蒙上一层江南烟雨般水汽的褐色眼眸。
他挑了挑眉,语气里的戏谑意味更浓,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讨论球?讨论得我们时羡同学脸这么红?谢厌庭,你该不会是在搞什么‘一对一’的高强度战术复盘吧?”
他故意在“一对一”上咬了重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引得旁边的陈松也配合地发出“嘿嘿”的憨厚笑声。
陈松是个身材高壮、性格开朗如夏日晴空的男生,作为林边也的铁哥们之一和班里的篮球主力,向来是活跃气氛的存在。
他接口道,语气真诚又带着点善意的调侃:“就是,时羡,你今天场上可以啊!那几个传球时机抓得绝了!最后那个快攻上篮更是帅炸!怎么下场了反而害羞起来了?这可不像你平时的风格!”
时羡被他们一唱一和说得愈发窘迫,耳根的热度直线飙升,恨不得立刻化身鸵鸟,找个地缝把头埋进去。
他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却发现喉咙发紧,所有辩解的词句都被脑海里反复回荡的“羡宝”和“和你的耳朵一样”搅得支离破碎,一个字也拼凑不出来。
谢厌庭面色不变,语气甚至染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仿佛只是在应付两个过于活泼的同学。
他自然而然地替时羡接过话头,解释道:“他可能有点运动后发热,加上刚才赢了比赛,情绪还有点亢奋。是吧,时羡?”他侧过头,看向时羡,眼神里不再是先前那种带着侵略性的试探,而是换上了不易察觉的安抚与引导,像是在耐心教导一个懵懂的学生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盘问。
时羡接收到他递来的“台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顺着他的话,含糊地、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勉强过关。
他依旧不敢直视林边也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只能将视线牢牢地钉在自己白色的鞋尖上,仿佛那上面篆刻着无人能解的玄奥符文。
林边也看着谢厌庭这堪称完美的应对——从表情到语气都无懈可击,再瞥一眼时羡那副明明“心中有鬼”却强作镇定的模样,心里早已明镜似的。
他和时羡相识不算短,深知这少年虽然内向易羞,但绝不至于因为赢了一场班级友谊赛就激动到满脸绯红、眼神飘忽的地步。这反应,分明是……某种隐秘心事被人无意间撞破后才会有的失措。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厌庭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行啊你,下手够快的”,但终究是顾及时羡那薄如蝉翼的脸皮,没有选择继续戳破,而是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笑嘻嘻地说:
“行吧行吧,运动发热,情绪亢奋。理解,非常理解。”他拍了拍陈松结实的肩膀,“走吧,回教室拿书包,一会儿该锁门了。对了,老班好像还在教室坐镇,说有点事要交代,估计又是什么新任务。”
(老班指李雪琴)
听说李雪琴在教室,几人不约而同地收敛了些许玩闹的神色。
谢厌庭自然地伸出手,极其短暂地、几乎只是用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时羡后背的衬衫布料,那是一个带着明确催促与无声保护意味的动作。
“走吧。”
他的声音低沉,落在时羡耳中,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时羡感受到后背那片刻的、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触感,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随即低下头,像只被驯服的小动物,默默地跟着他们的脚步往教学楼走去。
林边也和陈松走在前面,继续高声谈论着刚才比赛的精彩瞬间,用喧闹的声音驱散着先前那份微妙的尴尬,活跃着气氛。
谢厌庭和时羡默契地落在后面半步。夕阳的余晖愈发浓稠,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仿佛缠绕的藤蔓,难分彼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却不再是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与凝滞,而是萦绕上一种心照不宣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氛围,仿佛共同守护着一个甜蜜而不可言说的秘密。
时羡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廓仍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热量,谢厌庭刚才那句低沉暧昧的话语,他那不着痕迹的维护,以及此刻这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陪伴,都像一颗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相互碰撞、交织,久久无法平息。
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旁的谢厌庭,对方的侧脸线条在夕阳的金辉下显得格外流畅优美,神情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与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带着强烈侵略性和暧昧气息的人,只是他自己因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可耳根残留的、如同被柔软羽毛反复拂过的酥麻感,和胸腔里依旧有些失序的心跳节奏,都在清晰地、固执地提醒着他——那不是幻觉。
走到教室门口,果然看见班主任李雪琴正站在讲台前,整理着一些文件和材料。教室里还有几个滞留的同学,正窸窸窣窣地收拾着书包。
“李老师。”几人先后出声打招呼。
李雪琴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脸上露出惯有的温和笑容:“都回来啦?正好,跟你们说个事。”她的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而过,作为班主任的敏锐,让她在时羡那依旧残留着些许绯红的脸颊和略显躲闪的眼神上微妙地停顿了一瞬,但并未多言。
继续说道“下周学校要开展一个‘阳光心灵·携手成长’的主题周活动,要求每个班出几个节目或者策划一个小型活动。我们班委讨论了一下,打算组织一个……嗯,算是互助学习小组吧,主要是想让同学们在学习上能互相帮助,也可以借此机会,多交流一下适应高中生活的心得体会,增进彼此的了解。”
她的目光转向谢厌庭和黎语——黎语不知何时也已安静地坐在了座位上,正垂眸整理着笔记。“谢厌庭,黎语,你们俩成绩比较稳定,学习方法和习惯也都很好,想请你们担任小组的主要负责人,协助班委进行组织,带动一下学习氛围。”
谢厌庭和黎语都点了点头,黎语轻声应了句“好的,李老师”,谢厌庭则言简意赅地回应:“没问题。”
李雪琴的目光又转向时羡和林边也,最后也扫过了陈松:“时羡,林边也,还有陈松,你们几个……各有特点,也希望你们能积极参与进来。尤其是时羡,”她语气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鼓励,“我注意到你最近在课堂发言和集体活动上,都比之前要活跃、自信了不少,这次也是个很好的机会,多和同学们交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时羡没想到李雪琴会直接点他的名,并且如此明确地提及他近期的积极变化,一时有些怔忡,心底悄然漫上一丝被肯定、被看见的暖流。
他下意识地侧头,望了一眼旁边的谢厌庭,仿佛想从他那里汲取一点确认与支撑的力量,然后才转向李雪琴,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清晰:“……好的,李老师,我会的。”
林边也倒是答应得十分爽快,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没问题啊老班,保证积极参与,活跃气氛的任务就包在我身上了!”他还搞怪地模仿着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陈松也挠了挠他刺猬般的短发,憨厚地笑了:“互助学习?听着挺有意思,希望我到时候别拖大家后腿就行。”
李雪琴满意地点点头,眼神中带着期许:“那就这么定了。具体的安排,班委下周会详细通知大家。好了,不耽误你们时间了,早点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几人应声,各自回到座位收拾书包。
时羡坐在座位上,拉上书包拉链,心情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着复杂而涌动的波纹。李雪琴的话无疑是对他近期努力的一种正面肯定与接纳,也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窗,鼓励他更深入地去观察、更主动地去融入这个集体。
而引领他走向这扇窗,或者说,是那个最重要推动力的人……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些许连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依赖,飘向了旁边正在利落整理书本的谢厌庭。
谢厌庭似乎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视线,几乎在同一时刻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然后对他展露一个清浅而温和的微笑。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晴空,瞬间驱散了盘踞在时羡心头的些许纷乱与不确定。
他拿起自己的书包,走到时羡桌旁,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走吧。”
林边也和陈松已经动作迅速地收拾好东西,勾肩搭背地等在门口了。
四人一同走下教学楼。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之下,天边只残留着最后一抹瑰丽而沉静的紫红色晚霞,如同画家不慎打翻的调色盘,在天幕上渲染开一片温柔缠绵的夜色序章。
“互助学习小组,”林边也摸着下巴,眼神灵活地在谢厌庭和时羡之间转了转,笑得像只刚刚发现了秘密宝藏的狐狸,带着狡黠与毫不掩饰的善意调侃道,“谢大学霸,黎大学委,到时候可要多多‘关心帮助’我们这些亟待进步的同志啊!特别是时羡同学,我看他潜力巨大,非常值得重点‘辅导’。”
他再一次熟练地在关键词上加了重音,意图昭然若揭。
谢厌庭面不改色,语气是一贯的坦然与平静:“互相学习,共同进步而已。”
时羡抿了抿略显干燥的嘴唇,没有接话,只是将书包带子下意识地攥得更紧了些,心底却因为林边也这明目张胆的调侃和谢厌庭那不动声色的坦然回应,悄然泛起一丝隐秘的、微甜的波澜。
走到分岔路口,林边也和陈松家在一个方向,便挥手道别。
“走了啊,明天见!”
“明天见!”
喧嚣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消散,又只剩下谢厌庭和时羡两人。
路灯渐次亮起,昏黄的光线为夜晚披上一层朦胧而安宁的薄纱,街道上的车流声也渐渐变得稀疏。
“今天……”谢厌庭开口,声音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撩人心弦的磁性。
时羡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对下午那几乎冲破临界点的暧昧一幕,做出最终的定论或审判。
“……很开心。”
谢厌庭最终只是这样说道,他的目光轻柔地落在时羡那依旧泛着浅淡绯色的耳尖上,语气温柔得如同此刻悄然拂过树梢的晚风。
看到你在球场上奔跑、跳跃、得分,看到你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彩,看到你的努力被大家认可和称赞,我很开心……
时羡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专注而深邃的眼眸中。
那目光里,先前那种带着侵略性的试探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为他感到由衷高兴的暖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他此刻还无法完全解读的欣赏与珍视。
他心里最后残存的一丝紧张与羞窘,在这包容的目光中缓缓消融,一种更柔软、更饱满的情绪,如同温润的泉水般流遍全身,带来熨帖的暖意。
“嗯。”他轻声回应,声音比刚才要坚定些许,那双漂亮的褐色眼眸中也漾开了浅浅的、真实而柔软的笑意,“我也……很开心。”
因为比赛的胜利,因为那个关键而漂亮的进球,更因为……有你始终在我身边,见证并参与了我生命中这段微不足道却意义非凡的闪耀时刻。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但他觉得,谢厌庭或许能懂。
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开始悄然建立起一种超越言语、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
“明天见,羡……”谢厌庭顿了顿,那个亲昵的、独一无二的称呼在舌尖滚了滚,带着缱绻的眷恋温度,最终还是顾及到眼下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暂时咽了回去,换成了连名带姓、却同样被赋予了别样缱绻意味的,“时羡。”
时羡的心随着他那个刻意的、充满张力的停顿猛地一跳,仿佛瞬间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失重,又随着他最终的改口而轻轻落回原地,然而心底深处,竟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失落与更深的期待交织而成的复杂涟漪。
“明天见。”他低声道,声音几乎融进了周遭的夜色里。然后转过身,走向不远处亮着站牌灯的公交站台。
谢厌庭站在原地,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静静地凝视着时羡清瘦的背影逐渐融入路灯与夜色交织而成的朦胧光影中,看着他在站台前停下脚步,安静地伫立等待,直到那辆熟悉的公交车缓缓驶来,亮着温暖而令人安心的车内灯光,将他的身影彻底载离自己的视线范围。
他这才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自己的下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试图唤出那个亲昵称呼时,所带来的微妙触感与心悸。
他清楚地知道,有些无形的界限,一旦尝试跨越,哪怕仅仅只是临门一脚的试探,就再也无法退回到最初的纯粹与安然。
而他,内心深处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回去,甚至……开始渴望能更进一步,去探索那片名为时羡的、对他而言充满吸引力的崭新秘境。
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从球场上那酣畅淋漓、默契十足的并肩作战,到夕阳角落里那几乎冲破所有克制与枷锁的暧昧低语,再到被意外打断后那下意识的维护与此刻心中清晰无比、汹涌澎湃的悸动……都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在他年仅高一的生命卷轴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鲜活而深刻的印记。
他和时羡之间,那根名为“联系”的弦,早已被命运的拨片撩动得越来越响,奏出的乐章,其复杂与动人之处,早已远远超出了最初那份仅仅源于好奇与怜惜的简单陪伴。
暖流已然汇聚成汹涌的浪潮,无声却坚定有力地冲刷着心的堤岸。
心墙之上生出的裂隙,正在不断地扩大、蜿蜒、伸展,清晰地指向一个他渴望深入探索、并决心全力守护的——名为时羡的崭新世界。
而令他内心深处涌起难以言喻的欣喜与期待的是,透过那道逐渐扩大的缝隙,他隐约窥见,这个世界,似乎也正向他,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缓缓敞开了一道缝隙,悄然透露出内里无比柔软而温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