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得草叶簌簌直抖,却憋不出一句完整反驳的话。灵体初成,如同刚破壳的雏鸟,脆弱得经不起他这般搅扰。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适,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眨了眨,忽然伸出另一只毛茸茸的手指,极其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我其中一片微微卷曲的叶尖。
一股温和的、与他方才破石而出的霸道截然不同的灵气,顺着接触点流淌过来,带着阳光的味道和某种蓬勃的生命力,轻轻稳住了我即将溃散的灵体。
我猛地一颤。
他也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指,眼神里掠过一丝罕见的无措,但嘴上却不肯服软:“咳……你这小草,忒也娇气。俺老孙还没用力呢。”
那股暖流在我灵体内转了一圈,竟让我舒服了不少,连带着看这张毛脸都觉得顺眼了一分。但这话是绝不能承认的。
“谁要你多事!”我强撑着哼了一声,叶片却诚实地微微舒展了些。
他也不计较,捧着我,开始在这花果山顶踱步。方才他出世弄出的动静太大,此刻山林间寂静无声,鸟兽早已惊走,只有风穿过炸裂后散落的碎石,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你看,”他指着四周,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与一种天生的主宰感,“这山,这水,以后都是俺老孙的!你嘛……”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就跟着俺!俺在这石头里不知多少年,就你在旁边陪着,听着俺的心跳化形,这便是缘分!天大的缘分!”
我心里嘀咕,谁想陪你这惹祸的根苗去闹什么天宫……可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云海翻腾,下方峰峦叠翠,涧水潺潺,端的是一处洞天福地。而我和他,正站在这一切的顶端。
一种奇异的、与这片天地,与身旁这刚出世的石猴隐隐相连的感觉,在我灵识深处滋生。
“我……我刚化形,哪里也去不了。”我闷声道,这是实话。离了土,我这点微末道行,全靠他方才渡过来那点灵气撑着。
“这有何难!”猴子浑不在意,他四处看了看,目光锁定在一块被炸飞、中间凹下去像个小碗的光滑石头上。他几步过去,将我连同根部的泥土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那石碗里。
“你先在此处安家!等俺老孙探明了这地盘,找个更好的去处给你!”他拍了拍手,又补充道,“放心,有俺老孙在,看谁敢碰你一根草叶子!”
他说得斩钉截铁,那双眼睛里是全然的认真和不容置疑的守护。
我窝在临时落脚的石碗里,感受着残留的、属于他出世时的温热,再看看他摩拳擦掌、准备探索这全新世界的跃跃欲试,忽然觉得,或许……跟着他,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至少,不会无聊。
他转身欲走,想去探查那水声传来的方向,脚步却顿住,回头又叮嘱一句:“好好待着,别乱跑!”
我忍不住用草叶卷起一块小石子,朝他丢去:“我能跑哪儿去!”
石子轻飘飘打在他背上,他浑若未觉,反而哈哈一笑,几个纵身便消失在嶙峋的山石之后,只有那快活又嚣张的声音随风传来:
“等着俺老孙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刚刚落回枝头的飞鸟。
我独自留在山顶的石碗里,沐浴着依旧浓郁的日月精华,听着远处传来的、他搅动风云般的动静,轻轻舒展了一下草叶。
姑娘就姑娘吧。
至少,抽他那一叶子,挺疼的。
那泼猴的声音还在山谷里打着旋儿,他身影早已几个腾挪,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林深处,只留下被他出世时震得七零八落的碎石,和窝在石碗里、灵体还在微微发颤的我。
风卷着泥土和碎草屑的气息拂过,我几片草叶无风自动,不是气的,是灵力虚浮,稳不住形神。他刚才渡过来的那点灵气,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暖雾,聊胜于无。
四周静了下来。
真正的静。鸟兽虫豸早在石头炸开那一刻就逃得无影无踪,连风似乎都绕着这片山顶走。只有远处瀑布冲击深潭的轰鸣,隐隐传来,单调而永恒。
我试着凝聚心神,吸收日月精华。效率低得令人发指。往日里,那块石头像个巨大的聚灵阵,我只需偎在旁边,灵气便源源不断。如今石头没了,只剩下个凹坑,和我这个临时凑合的石碗。
“家……”灵识里冒出这个念头,带着点茫然和委屈。根须在那一小团泥土里蜷缩着,汲取着微薄的养分。这石碗,冰凉,坚硬,没有那块石头万年焐热的温润,更没有它搏动时带来的、让人安心的韵律。
不行,不能这么下去。
我强迫自己静心,草叶微微发光,引动周遭稀薄的灵气丝丝缕缕汇拢过来。过程缓慢得像是在抽丝。灵体内那点刚刚成型的、模糊的人形轮廓,像个渴水的旅人,贪婪却又不得不小口啜饮,生怕一下子撑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稍微西斜。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旁边传来。
我灵识一紧,“看”过去。
是一只灰毛松鼠,抱着颗松果,站在不远处一块碎石上,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石碗里的我。它大概是被之前惊天动地的动静吓跑,现在仗着胆子回来查探。
它的目光,最终落在我青翠欲滴、隐隐流动着灵光的叶片上。
那眼神里,除了好奇,渐渐多了点别的东西。是野兽对蕴含灵气之物本能的渴望。
我所有草叶瞬间绷直,灵识发出无声的警告:滚开!
那松鼠似乎被这无形的波动惊得后退半步,但终究抵不过诱惑,龇了龇牙,放下松果,四肢伏低,竟是要扑上来的架势!
我刚化形,灵力微弱,连片叶子都未必能真正伤到它!难道刚得了灵识,就要成了这扁毛畜生的口中餐?
就在那松鼠后腿蹬地,作势欲扑的刹那——
“呔!哪来的小畜生,敢动俺老孙的草!”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从林子边缘响起。
金光一闪,那松鼠连惨叫都没发出,就被一股无形气浪掀飞出去,化作天际一个小黑点,不知落向何方。
猴子回来了。
他扛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挂满红彤彤果子的树枝,几个起落就蹦到我面前,带起一阵疾风。他先是紧张地上下打量我,见我草叶完好,灵气虽弱却未散,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竖起眉毛,对着松鼠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晦气!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这副恶形恶状,配上那关切的眼神,竟让我生不起气来。
“你……你回来了?”我灵识波动,传递出这句话。
“嘿嘿,回来了!”他把肩上那挂满果子的树枝往我面前一递,得意洋洋,“瞧,俺老孙给你找的好东西!这果子甜得很,饱含灵气!”
那果子确实灵气充沛,闻着就让人……呃,让草心旷神怡。但我无口无牙,如何消受?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挠了挠头,把树枝放在石碗旁边:“你先闻着!灵气总能吸点!”然后他一屁股坐在石碗边,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方才的见闻。
“下面有个好大的水帘洞!里面宽敞得很,石桌石椅样样俱全,以后那就是咱们的家了!”他比划着,“俺还结识了一帮猴儿,他们推举俺做大王!从今往后,俺就是美猴王!”
他说得兴奋,手舞足蹈。我静静听着,灵识缠绕着他,感受着他话语里的快活和那种天生的、无所畏惧的张扬。
“对了,”他忽然停下,又凑近石碗,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和不容置疑,“你也不能总叫‘小草’。”
我叶片动了动:“那叫什么?”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目光扫过我青翠的叶片,又仿佛能看透我灵体内那模糊的女子形貌。
“青璃。”他斩钉截铁,“你叶片青翠,灵光流转像琉璃,就叫青璃!”
青璃……
名字落入灵识,仿佛带着某种力量,让我微微战栗。不再是随口的“小草”,是一个属于我的,被他赋予的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走!青璃,俺带你去水帘洞看看!那地方比这破石碗强多了!”
他伸手,又要来捧我。
“等等!”我急忙用灵识阻止他。
他动作一顿,金瞳里带着疑问。
我努力凝聚着刚刚恢复的一丝灵力,草叶尖端指向旁边那挂果子的树枝,尤其是指着那些饱满多汁的果子。
“我……我动不了。但这些东西,”我灵识传递的意念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渴望,“或许……有点用。”
猴子眨巴眨巴眼,看看我,又看看果子,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俺明白了!”
他伸手摘下一颗最红的果子,指尖微一用力,果子“噗”一声碎裂,甘甜的汁液和着浓郁的灵气流淌出来。他没有浪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汁液滴落在我根部的泥土上,又将果肉碾碎,混入土中。
一股精纯温和的灵气,立刻透过根须,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灵体。比我自己吸收日月精华快了何止十倍!那模糊的人形轮廓,都似乎凝实了一点点。
“哈哈!有用!”猴子见状,大喜过望,立刻如法炮制,将树枝上大半果子都榨汁取肉,喂给了我。
感受着体内充盈起来的灵力,我舒服地舒展着每一片叶子,灵识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多谢……”我轻声道。
“跟俺老孙客气什么!”他浑不在意地摆手,看着我明显精神焕发的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以后有好东西,俺都先紧着你!”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动作更加轻柔,将我和那浸满了果汁灵气的泥土一同捧起。
“抱稳了,青璃!咱们回家!”
他纵身一跃,跳出石碗,朝着那水声轰鸣处,朝着他口中的“水帘洞”,风驰电掣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山林在脚下倒退。我窝在他温暖稳当的掌心里,看着他那张扬肆意的侧脸,灵识里回荡着那个新名字。
青璃。
行吧,泼猴就泼猴,至少,跟他走,饿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