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天空是水洗过的蓝,飘着几丝云絮,路边的树依旧是盛夏的浓绿。
从陆宁开往南江的高铁,座无虚席。
正值开学季,这趟列车里,基本上都是去大学报道的新生和随行的家长,孤身赴校的少之又少,杜青青是其中一个。
她坐在F座,靠着窗边,清亮的双眼里含着与生俱来的愁绪,又新添了些无奈。
旁边的D座是一位阿姨,五十岁左右,宽松的暗色碎花短袖,遮不住朴实的小麦色皮肤,此刻正微微侧身和她说话,目光在她那白润的右手小臂上瞟了又瞟。
杜青青的小臂内侧,有一条几近白色的细长伤疤,从手腕内侧脉搏跳动的地方,一直向上延伸了十几厘米,伤口虽然愈合了,可是却留了表浅性疤痕。
她的皮肤很白,第一眼往往看不出来,如果稍加留意,就可以清楚地看见伤疤的形状。
那双蜡黄色的手紧紧地攥着杜青青的手,裹着厚茧的掌心在粉白的手背上擦过,实实在在的糙感,不疼,微痒。
“这小姑娘,长得真好看,看看这手,又白又嫩。”
阿姨直愣愣地盯着那条伤疤,咽了咽口水,想问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改为:“你也是去上学吗,读的哪个大学啊?学的什么专业?以后好找工作吗?”
杜青青被接连而来的几个问题问得一时语塞,她不喜欢跟陌生人聊太多私人信息,所以没立刻接话,只是安静着不吭声。
前排的女孩垂头看手机,听的有些不耐烦了,回头扔下一句,“妈,你好奇心也太重了,别老揪着人家问东问西的,多打扰啊。”
杜青青趁机悄悄往回抽手,却被阿姨握得紧紧的,她稍微用力,抽了出来。
阿姨没在意,说话的语气放低了些,视线仍然死死地黏在杜青青的右手臂上,“我不是看这姑娘招人喜欢吗,多聊两句怎么了?你又嫌妈妈唠叨,到了学校,可不能这样和同学们说话……”
女孩冲杜青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妈就这样,自来熟,你别介意。”
杜青青硬弯了下嘴角,“没关系。”
她默默地从包里拿出蓝牙耳机,想用音乐堵上耳朵,耳机刚挂上耳朵,手臂又被按了下来。
阿姨实在是忍得难受,把她的右胳膊拉过来看了两眼,惊讶:“哎呦,闺女,你这怎么有个伤疤,是磕着了还是划着了,怎么没好好处理啊?”
前排的女孩也回头看,视线跟着落在了她小臂内侧的长条伤疤上。
杜青青平静地拽回手臂,指腹蹭过疤痕的瞬间,记忆也被带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是蝉鸣声正盛的七月,晚上的风依旧裹着白天没散尽的余热。
杜青青站在陆宁市云河岸边的高台上,望着河对面的光景。
桥灯照水,万家灯明。
那是另一种繁华与市井的结合。
空气里混着湿润的气息,带着云河独有的清凉,含着泪的苦涩。
一个多月前,七中校门口的那场风波,至今历历在目。
她不知道,要如何去习惯这片黑暗。
仅仅是自责与愧疚,就已经压得她快要窒息了。
她抬手蹭掉脸颊上的泪,耳边跟着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小姑娘,你还年轻,可不要想不开……”
“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别拿生命开玩笑啊,再难的事情,咱们一起想办法。”
……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很轻,像是被刻意放低,很柔,似乎是怕惊到什么人,却在她的耳边越来越清楚。
杜青青的眼神晃了下,一双泪眼又颓丧了些。
故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没想到还是被打扰了。
她回过头,动作带着轻微的烦躁。
但转瞬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暗中,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弓着脊背,迈着小步伐,一步一挪地向她靠近,嘴里还念念有词。
那架势,就像一个蓄势捕食的豹子。
她心口一惊,呼吸都变得有些滞重,嗫嚅了半天,才指着那人说:“你……你别过来。”
那男人像是没听见一般,在她话音刚落地的瞬间,张开手臂,猛地向前一扑。
杜青青吓坏了,她本能地侧身,并往边上挪了一步,情急之下的动作,利落又干脆。
“噗通!”
男人擦过她的身体,直直地跌进水里,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周围崩开一片模糊的水花。
杜青青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见男人的头在水面上沉了浮,浮了沉,两只胳膊胡乱地扑腾。
“救……救命,救命啊……”
来不及思考那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救人要紧。
她抹掉脸上的泪,大声呼喊了几声“救命”,可周围安静得看不到人影。那男人还在水里扑腾,她将肩上的包往地上一扔,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
杜青青在初中的时候上过游泳班,基础的游泳技能都会,日常游泳不成问题。
下水的一瞬间,温冷的清爽将她包裹住,并顺着皮肤的毛孔钻进身体,可黑沉沉的水面却让她的心脏像是被石头重重压住了一样。
她忘记了自己怕黑。
颤抖着深吸了几口气后,她往男人身边游去,在一片挣扎中,顺利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却没想,那男人把她当成了死亡绝境中的唯一浮木,像是失去了理智似的,反过来攥着她的衣服,拼命地将她往水下按。
杜青青的力气比不过他,被男人按着,呛了几口水,尖锐的刺痛蔓延在鼻腔和喉咙里,她觉得自己马上要窒息了,力气也用得差不多了。
那一刻,杜青青以为,自己的命恐怕就这么到头了。
她的生活里虽然没什么开心事,可她依旧很努力地活着,从没想过死亡,更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她不甘心!
意识沉迷中,杜青青的腋下出现了一道稳稳的托力,支撑住了她乱晃的身体,手腕也被紧紧抓住。
那力量很强,朝着一个方向,拽得她骨头疼。
这样的力量一直持续着,直到她的身体不在水面虚空。
阴湿的青草叶子蹭着她身体的同时,胳膊被一道尖锐又锋利的异物划过,她止不住疼,喊了一声。
不知是谁把她拖上了岸。
她瘫在地上剧烈地咳嗽,救她的人半蹲在旁边,扶着她的后背帮忙顺气。
一切与呼吸有关的地方,都是针扎一样的疼,耳朵嗡嗡的,喉咙里还残留着河水的腥涩味道。
抬头时,她看到刚才落水的男人,坐在她的不远处,胸口一抽一抽地起伏。
男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人,扶着膝盖,弯腰大口喘气,在模糊的光线下,看不清长相,不过可以猜到,他应该也是刚才见义勇为的人。
落水的男人也看见了杜青青,咳嗽了几声后,硬从嗓子里挤出话。
“小姑……姑娘,好好的,为什么要轻生……啊?”
艰难地吐完最后一个字后,又有几声咳嗽声传来。
杜青青怔住了,谁说她要轻生的……
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她张着嘴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脑袋里回想着自己站在河边时,听到的那小心翼翼的话。
她好像明白了。
……他以为她要轻生,所以过来救她?
可,她之所以站在河边,是因为怕黑……她想试着让自己慢慢习惯黑暗。
话到嘴边又卡住,这样的原因,在别人听来,或许会觉得可笑吧。
沉默了一会儿,杜青青随便找了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理由,“我只是想在河边吹吹风……”
“吹风?”男人愣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杜青青,不相信一个女生会在漆黑的夜里独自站在河边吹风。
几秒钟后,又哭笑不得地抬手拍拍额头,“唉……你吹个风,我差点把命搭进去了。”
男人挣扎着起来,起身的瞬间,还踉跄了一下。
杜青青感觉很抱歉,软着声音说:“谢谢你,大叔。”
话音刚落,救她的好心人也从她旁边站了起来,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似乎是对她的话无语,又或者是觉得好笑。
杜青青抿紧了唇角,看着好心人双手扯扯衣襟后,又抓住衣角,用力拧了两下,水珠顺着他的指缝砸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啪嗒”声。
他侧对着她,看不清脸。
“叫哥吧,我才24岁。”男人说。
杜青青从好心人那里收回视线,赶紧改口,“谢谢你,大哥。”
男人摆摆手,向救他的人道了谢,离开之前,又对杜青青刻意强调:“记住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杜青青:“……”
真的是误会啊。
周围只剩下三个人,杜青青,和两个见义勇为的好心人。
“刚才……谢谢你们。”杜青青说。
没有人说话,气氛安静得尴尬。
杜青青的脸色僵硬了一秒,她搅着手指,只当他们没听见,视线在两个男生之间转了转,声音提高了些,“明天……我请你们吃饭吧,就当感谢你们了。”
“不用。”
低沉的冷磁声响起,回答得很干脆,是刚刚救她的人说的。
听声音,年龄应该不大,只是性格上,可能有些高冷。
杜青青觉得,这人好像在生气,他的气场太强大,黑暗都挡不住,声音太冷,她忍不住想打个哆嗦。
“你没轻生,怎么会在水里?”另一个男生问。
杜青青轻拍了一下脑袋,还好脑子没有进水,“我看他扑过来,以为是坏人,就往旁边躲,没想到他没抓到我,自己反而掉水里了,我只好下水救人。”
“救人……”离他最近的高冷男生重复了一句,紧接便是一阵嗤笑声。
……两个人都在笑。
好笑?
杜青青无语了。
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起来的瞬间恍惚了一下,高冷男向前一步扶住,一股温热的力量在她的手臂上蔓延开来。
待她站稳,高冷男松开手,又来一句,“没事的话,就赶紧回家,别让家里人担心。”
脸颊上一阵燥热,可杜青青却觉得更冷了。
高冷男的视线往杜青青的身上瞥了下,却好像并没有落在她的脸上,他搭着另一个男生的肩,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将背影留给了杜青青。
杜青青立在原地,看着两个男生越走越远,经过路灯底下的时候,他们的身影模糊成一团。
她也该回去了。
杜青青刚抬步,鞋面上的什么东西被甩在了一旁。
直觉告诉她,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猫腰摸黑找了半天,在一米多远的草丛边,发现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开本。
根据踢的时候的脚感、声音、方向,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它了。
她走到有路灯的地方打开。
那是一本学生证,摸在手上湿漉漉的,翻开后,几张内页软塌塌地贴在一起,有些字迹被水晕染开来,变得模糊。
她扫了一眼上面的信息,立马捕捉到最有用的一条:南江市第一中学 2016级(3)班江澈
外地的学生?
还是和她同级……
应该是救她的人在刚才扶她的时候掉出来的。
她顺着两个男生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路空荡荡的,早已经看不见人影。
捏着学生证的手垂了下来,她感觉手臂一阵撕扯的疼痛。
借着灯光,手臂贴近手腕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了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此刻,正渗出点点血迹。
回忆到这里,杜青青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不小心划伤的。”
阿姨见她小小年纪竟然叹出了历经世事沧桑的怅惘,忍不住开口:“这孩子,心里装了不少事啊。”
闻言,杜青青尴尬地看了眼这个陌生、又带着善意的阿姨,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她转过头,目光落向窗外。
昨晚没睡好,早上浑浑噩噩地上了高铁,两个小时的车程,这才过了二十多分钟。
窗外的树、山、田地、房子,在她的眼前留下一个片段,又迅速消失,快得让她的眼睛泛起了倦意,胃里也闷闷的。
旁边的阿姨还在碎碎念,对象换成了她女儿。
杜青青将耳机塞进耳朵,趴在小桌板上,眼睛闭着。
虽然困,却睡不踏实,梦是断断续续的,混杂着零碎的现实。
列车缓缓驶进车站,惯性使得杜青青的身子,在睡梦中也跟着往前一跌。
她半睁开惺忪的睡眼,直起身子,看到隔壁座位已经空掉了,这才摘下一只蓝牙耳机,耳边顿时响起嘈杂的人声,她皱了皱眉,又把耳机戴上了。
困意依旧很浓,杜青青揉了揉眼皮,正要趴下。
隐约中,一道颀长的身影走近,挨着她缓缓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