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阳闻言一惊,应了声:“是。”
两只手在身上一通乱摸,他匆忙整理好因一路疾行而略显凌乱的衣服。
确保全身上下无不妥之处后,紧赶两步,待气息稍平后,才敢伸手推开虚掩的屋门。
室内装潢与他想象中有很大出入。
本以为如季朔冰这般醉心丹道之人,居所即便不似雪洞般极简之至,也应是除了必要家具外,再无插足之地,堆满了如山的各类丹方典籍,药物器材。
但眼前所见,并非如此。
房间开阔,地面铺着厚实毛毯,即便是在寒冷冬夜,赤脚踩上去也不会觉得冰凉。靠窗位置设着一张宽大书案,其上摞满各类宗卷玉简,书案一角,随意摆了只天青色净瓶,里面斜插着几支含苞欲放的红梅,与窗外梅树遥相呼应,几株灵植点缀屋内,平添生气。
唯一与他预想中相同的,是一架占据整面墙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古籍,玉简与卷轴,分门别类,有序摆放。
一旁安置了张软榻,铺着密实柔软的兽皮,其上散落数个锦缎倚枕。
一切都搭配的极为精致讲究,颇具生活气息。让人感叹这哪是苦修之士的居所,分明是安逸享乐之人的雅居。
“师父。”贺青阳恭敬行礼,眼睛盯着鞋尖,不敢放肆打量。
“嗯。”季朔冰轻应一声,放下手中刻刀,未完成的物件被他随手收入袖中。
“贺家送来的拜礼,存放在偏殿辛字七号库。”
贺青阳抬头,不解季朔冰为何会忽然提及此事。
不过眨眼的功夫,季朔冰一翻手,冲着贺青阳摊开,手心不知何时多了枚样式古朴的紫铜钥匙,仔细观看,能看到钥匙柄上刻着一枚细小的“辛”字。
“里面有灵石丹药,若有需要,随时去取,不必事事问我。”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没有一丝茧痕,送出钥匙的动作随意自然,仿佛给出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寻常物件。
“不……”季朔冰这番举动出乎贺青阳预料,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住、松开,他局促地连连摆手。
“给你的,收下便是。”季朔冰见到贺青阳手脚都不知朝何处放模样,颇觉无奈,起身绕过桌案,衣角拂过梅枝,暗香浮动间,来到贺青阳面前。
他自然地执起徒弟的手,带着的体温的钥匙就这么落在了贺青阳掌心。
很热,很温暖。
贺青阳清晰地感知到那不同与记忆中的温度,竟比常人还要灼热几分。
钥匙入手沉甸甸的,却压不住胸腔中失控的心跳。
“多谢师父。”
贺青阳攥紧钥匙,坚硬的金属陷入掌心软肉,带起痛意。心中泛起一股又酸又麻的滋味,那是小心翼翼藏匿的悸动,失而复得的庆幸。喉咙似是被什么热烫的东西堵住,声音中掺杂了委屈哽咽。
上一世的他,在被家族放弃,打压后,是何等落魄,不得不去接取最苦最累最危险的宗门任务,法器破损了也拿不出灵石请人修补,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法器慢慢磨损,变成一堆废铁。
而现在,这枚小小的钥匙,可以开启一间宝库,里面是足以让上一世,那个落魄的自己为之疯狂的海量修行资源。
师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交给了他。
这份与前世天差地别的待遇,令他一时心绪万千,五味杂陈。
不等他细细消化这份复杂难言的情绪,季朔冰已擦肩而过,进入屏风后的内室。
贺青阳拍拍发烫的脸颊,收心敛神,万分珍重的将钥匙贴着心口藏好,追了上去。
内室更为私密,陈设相较于外室,更显简单舒适。
最引人注意的,便是房间正中摆放的木桶,足有半人高,桶身光洁油亮,一看便知是崭新、未曾使用过的。
贺青阳下意识抓紧衣襟,隐约猜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季朔冰自身是万中无一的变异灵台,天赋卓绝,前世所收的三个孽徒,无一不是天等之资,与他交好的掌门、各峰长老,最次也是地等。对于玄等灵台在修炼时会遇到的困境,他所知甚少。
先前他命贺青阳进入传功堂,与其他弟子一同修行,除了他当时没有时间亲自教导,怕误了贺青阳的修行外,还存了观察的目的,想看看这玄等灵台在修行上,与其他内门弟子有多少差距。
然而,贺青阳的提前突破,打破了他的观察计划,也让他注意到了有关玄等灵台的一切局限所在。
玄等灵台不只是灵台内容纳的灵气少,经脉更是天生滞涩狭窄,依靠外力,借助大量灵石强行冲脉,固然能一时速成,但是这种行为,无异于用重锤铁凿蛮横的开凿河道,必定会在经脉内壁留下无数暗伤裂隙。
那些裂隙虽细微,难以察觉,初期不显,但随着修为日深,经脉需要承受的灵力运转加重,这些暗伤便会成为致命的隐患,轻则阻碍修行,重则经脉尽碎,沦为废人。
修仙界浩瀚无际,奇术秘法层出不穷,逆天改命碎难,但也不无可能。
闲暇之余,季朔冰并非没有查阅过有关提升资质,改善根骨的法门。只是其中所需的一些关键灵材,要么早已绝迹,要么只在一些先辈大能的洞府秘境中尚有留存,要么就是被顶级宗门世家垄断,皆是短时间内难以得手,需得徐徐图之。
但眼下,对于贺青阳经脉中潜藏的隐患,季朔冰还是有能力解决的。
“伸手。”季朔冰解释,“你强行突破,经脉恐有损伤,需为你探查后再配置灵液。”
经脉对于修士而言,是关乎道途根本,极为私密的存在,哪怕是面对绝对信任之人,也不会轻易容许探查。
本以为贺青阳会如先前在正殿一般,有所犹豫权衡。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贺青阳便已毫不犹豫地撸起袖子,将自己的右手送了过去,手腕朝上,青紫的脉络暴露在他眼前,那姿态,是全然是敞开,是毫无保留的交付。
面对眼前少年一如手腕经脉般清晰可见,不带分毫杂质与迟疑的绝对信任,季朔冰竟也难得的凭生出无措感。
那是他在上一世三个徒弟身上未曾感受到的。哪怕对待他们三人,季朔冰是倾囊相授,悉心栽培,最终得到的,还是剑刃相向。
指尖剜入腹中搅动的黏腻湿滑感再次席卷而来,他的耳边响起嗡鸣。
“师父在想什么?”一道清亮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季朔冰收敛起不合时宜的心绪,恢复一贯冷静,手掌轻轻覆上了贺青阳的手腕,眼皮轻阖。
一缕精纯温和的灵力,如同最纤细的丝线,经过神识层层包裹,探入了经脉中。
果真如他所料,贺青阳的经脉,相较于同期弟子,显得格外纤细,内壁也不够光滑弹韧,雪上加霜的是,这些本就脆弱的经脉内壁,满目尽是疮痍,布满了像是被钝器反复刮擦凿刻过的痕迹,一些关键节点,甚至出现了细微裂隙。
这番情景,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
“经脉损伤不轻。”季朔冰收回手,睁开眼去看贺青阳,“玄等灵台,经脉滞涩是先天所限,引气冲脉,借助灵石之力虽可速成,但蛮力冲撞,终究会伤及根本,于长远修行有碍。”
话一出口,便见贺青阳睫羽轻颤,似是畏缩。
察觉到自己话语过于冷硬,比起关心,更像是责备,季朔冰又补充一句∶“修行是水磨功夫,保重自己才是根本。”
“弟子……只是怕进步太慢。”贺青阳声如蚊蚋。
怕落后他人太多,终被弃如敝屣。
季朔冰自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未再多言,只道:“既入我门下,便不会因为你资质浅薄而轻弃。”
“真的。”这句话如甘霖落下,贺青阳面露喜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慌忙点头,“是,弟子定当谨记在心。”
只是嘴角的弧度反复压了几次都未完全压下。
季朔冰在心中构思好药方,在依据贺青阳身体情况,斟酌修改过几味药材的用量后,开始动手炼制。
他并未动用丹鼎,而是直接抬手平行于胸前,一团幽蓝焰火“砰”地一声凭空燃起,室内温度骤降,冻的贺青阳打了个哆嗦。
紧接着,季朔冰腰间的乾坤袋口灵光连闪,一株株药材飞射而出,井然有序地列队空中,等待着火焰的吞噬。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枯燥乏味的炼制过程于他而言,是一种享受。
贺青阳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季朔冰,看似在好好观摩炼药过程,心中却是不断回味灵力游走在经脉中时,带起的阵阵酥麻感。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各类灵材已融合成一汪深碧色灵液,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却不觉得苦涩,反倒带着雨后密林的特殊气息。
收起火焰,那团深碧色灵液悬浮半空,季朔冰引着灵液来到木桶旁。
桶内是早已备好的清澈,温度适宜的灵泉水。
“啪嗒——”
随着手指的弹动,没了灵力承托,那团深碧色灵液失去控制,坠入桶中。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团灵液入水,并未散开,反而如同种子一般,破裂开来,延伸出无数细小枝丫,四散而开,纵横交错,好似植物根系般,迅速占满全桶。
房间内的灵气浓度节节攀升,呼吸间,令人顿觉身心舒畅。
“衣服脱了。”
简短的四个字在贺青阳耳边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