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然呆愣在原地。
先前在石阶相遇,他还暗中嘲讽过贺青阳。
他迷茫,他不解。
头名可以是任何人,但独独不能是贺青阳。
他心中也做过预想。毕竟这届弟子中,也有其他的天等灵台弟子。
那个李谦去了别的宗门,而牧川,成了蔚涛峰的弟子,除此之外,还有几名地等灵台的弟子,灵台都在八寸之上,又背靠家族,有着充足的,来自家族的资源供应。
若是这几人先他一步,夺得头名,他心中虽会不甘,却也勉强能够接受。
但现在,夺得头名的,不是他所预料的任何一人。
而是那个,他所看不起的,只有玄等灵台的贺青阳!
那个被父亲带着私生子逼宫,沦为众人谈资的一个玄等弃子,也是在收徒大典,令他颜面尽失的人。
凭什么!那个贺青阳到底有哪里好!
他林修然究竟哪点不如贺青阳?
论家世,他林家在贺家之上,论天赋,他是天等灵台,是玄等灵台这辈子仰望的顶峰。
可是,可是……
为什么,他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师父,现在还要抢走,本该属于他的头名荣誉。
林修然几乎是凭着一股多年培养的本能,强行维持着自己的举止,并未表现的过分失态。
他沉默接过那份属于“第二名”的奖励。
只是僵硬伸出的手、迟缓的动作,出卖了他的不甘。
“多谢师兄,我先告退了。”林修然告别领事弟子。
“林师兄,第二名很厉害了。”
“贺青阳不过是个玄等灵台,这次算他侥幸。”
“下一次他可没那么好运了。”
那些安慰,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无比刺耳的。
林修然没有理会身后同门。
一步,一步。
他迈过传功堂大门,身后的议论尽数隔绝殿内。
太阳高升,最后一丝雾气也被晨光驱散。
林修然独自一人走在返回藏剑峰的山道上,后背晒的发烫,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的、反复浮现出方才山径相遇的一幕。
贺青阳腰间闪着灵光的黑色聚灵石,以及那张带着腼腆笑意,看似纯良无害的脸。
他停下脚步,缓缓低头。
在脚边黑影的注视下,林修然将奖励塞入怀中乾坤袋,与之一同的,是翻涌叫嚣的不甘与愤怒。
这份耻辱,他将时刻铭记。
随着玉榜更新,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北冥宗,掀起一片议论。
有人不解质疑。
“开什么玩笑?”
“要是林修然,牧川他们这种天才夺了头名,倒也正常,但偏偏是个本该待在外门的玄等灵台,这怎么可能?”
也有人幸灾乐祸。
“天等灵台竟然被一个玄等给抢了头名,难怪季长老不选他们,反倒选了贺青阳,换我,我也不选。”
亦有人分析盘算。
“听说贺青阳可是将到手的灵石全部用尽,方才突破至炼气一层,他作为玄等,凭借灵石辅助,修炼速度直逼天等,若我能有足够的灵石供应,是否会比他做的更好?”
回雪峰顶的峰主殿内,最后一天天光自雕花木窗的缝隙间溜走。
季朔冰搁下手中朱笔。
“咔——”笔杆与笔山相击,发出极轻的脆响。
面前宽大的案几上,左侧是已处理完毕,叠放整齐的玉简与卷宗,右手边仍堆着数量可观的待办事务。
皆是他此次离峰期间积攒下来的。
他虽将宗门内大小事务交由其他长老处理,但有关宗门外部的事务,却仍需要他来定夺。
诸如几个修仙世家联名请求他出手炼丹,与其他丹修交换炼丹材料,甚至还有一些世家邀请他去做客。
林林总总,繁杂琐碎,又不能敷衍了事,需得好生处理。
他并未立即继续,而是身体后靠,抬头转向窗外。
殿外设有法阵,四季如春。
月色如清辉泻地,地脉灵泉蜿蜒穿梭院内,灵草如茵。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落正中央,那株巨大的垂直龙梅。
此梅一看便知绝非俗品。枝干苍劲如虬龙,万千柔韧的枝条如柳丝般垂落。
此刻并非梅花盛放的季节,但在地脉灵泉的滋养下,深褐色的枝干上,不见一片绿叶,反倒缀满了花朵。
每一朵都重瓣堆叠,圆润饱满,花色秾丽殷红。
冷冽梅香透过窗户,丝丝缕缕地渗入殿内,与他身上常年沾染的丹香交织在一起,冲淡了屋内的清苦药气。
有关贺青阳与林修然的事情,自然也传入了季朔冰耳中。
“有意思。”
一声极低的轻语,消散在浮动的暗香中。
不管是在正殿中面对家族逼迫时,那看似软弱退让,实则反将了贺守恒一军的表演,还是先于天等灵台的林修然突破至炼气一层,却在传功堂小径上,谦逊退让的举止。
桩桩件件,都令他不禁重新看待起贺青阳。
这孩子,内里绝非表面所展现的那般温顺怯懦,那份藏在骨子里的韧劲与算计,倒是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强上几分。
贺青阳前世会选择离开宗门庇佑,成为一名散修,孤身一人闯荡修仙界,并不全然是贺家之故,还与他的性格有着极大的关系吧。
一缕微不足道的清风,拂过梅枝,花瓣轻轻颤动,很快又复归平静。
季朔冰重新低下头,拿起一枚记录着某个世家长辈为自家支脉子弟求取丹药的玉简。
神识沉入其中,季朔冰有条不紊的回应着诸如此类的炼丹请求。
同意的,列出丹药所需的药材清单与所要付出的报酬;拒绝的,附上简洁充分的理由。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只剩玉简拿起、放下时,细微的碰撞声。
桌案上待处理的小山渐渐平缓下去,已处理的玉简堆则相应增高。
夜色已深,月华落在回雪峰顶,地上积雪闪闪发光,一枚枚脚印延伸开来。
子时,将至。
“咚,咚,咚。”院门响起叩击声。
那是不轻不重,克制而富有规律地三下敲门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与紧张,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吱呀——”未见任何人前来,那扇沉重院门便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门后那片被月光与院内灵植微光共同照亮的庭院。
一道青色身影迟疑地迈过门槛。
正是身穿回雪峰弟子服的贺青阳。
在他身形完全进入院中的瞬间,身后大门缓缓闭合,外界的风雪随着合拢时发出的轻响,隔绝消散。
甫一入院,鼻尖充斥的不再是峰顶终年不散的凌冽寒气,而是一股混合着湿润泥土气息,与清浅温暖的暗香。
尚未来得及细品,随着眼眸抬起,下一刻,贺青阳呼吸一滞,呆愣原地。
入目,是一片红色。
盈满视野,摄人心魄。
那是……红色的柳树?
贺青阳下意识以为,占据庭院正中的,是一片红色的柳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随着步伐靠近,能够看清那并非柳叶,而是一朵朵层叠绽放的红梅。
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无比的红色龙梅。
花枝层层叠叠,如云似霞,仿佛一团无声燃烧的烈焰,将整个庭院都染上一层朦胧绯红。梅香比在门口时更加浓郁,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他的视线随着垂落的梅枝下移,这才注意到,梅树下,一张长条石凳安然静卧,表面被磨的光滑温润,更引人遐思的,是旁边一架以古藤编织的秋千,系在一根粗壮强韧的横向梅枝上,正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推着,轻轻地,缓缓地晃动,仿佛有人刚从上面离开。
这当真是他记忆中那位清冷矜傲的师父的住所?
院中的一草一木,一凳一秋千,都透着与他平日印象中的季朔冰,截然不同的,近乎温柔闲适的气息。
他循着庭院深处,那片最为明亮的灯光望去。
一扇雕花木窗敞开,屋内灯火通明,一道身影,正侧对着窗户,坐于书案前。
那是师父?
贺青阳几乎有些不敢确认,他瞪大眼睛,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窗内的季朔冰褪去往日象征长老威严身份的繁复袍服,仅着一身素白箭袖窄衣,衣料柔软,带着暗纹,在灯光映照下,若隐若现,泛着莹润光泽,更衬得他身形清瘦欣长。
平时总是尽数束于冠中的墨发,此刻尽数垂落,一根红色发带在脑后松松拢起,几缕碎发散在额前,颈侧,平添几分平日里绝不可能见到的慵懒与随意。
季朔冰微低着头,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白皙脖颈,侧影被灯光清晰勾勒。
他专注于手中事物,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柄七寸长,看不出什么材质的刻刀,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块剔透的石料。
他在雕刻着什么东西。
刀尖在石料上游走,落下粉尘。他的动作不急不缓,手腕转动间,自成一份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
那双令人不敢直视的黑眸,此刻被垂下的眼帘遮盖,只余长睫投下的阴影。
瞳仁偶尔因角度变动,而折射出一点细碎灯光,似有点点星辉沉入其中,平添几分柔和。
他不再刻意板着脸,维持一峰之主的威仪与距离感。
通身气质被满院红梅柔化,褪去棱角,只余下近乎纯粹宁静的专注。
这一刻,季朔冰不再是那个名震北冥的丹修长老、回雪峰峰主,而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寻常修士。
贺青阳就这样怔怔地立在院中。
隔着绚烂红梅,盯着窗内景色。
迎着风雪赶路带来的寒意,早已从四肢百骸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从心底弥漫而出的温热。
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撞击着耳膜,发出嗡嗡鸣响。
他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丝声响,便会惊破这如梦似幻的景象。
贺青阳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来此的目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贪婪地,痴迷地,将眼前景色烙印在眼底、心底最深处。
就在这时,季朔冰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并未侧头,甚至没有抬起眼帘,只是保持原姿。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