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缓缓前行。林星像不知疲倦的朝圣者,用他细水长流般的温暖,持续叩击着顾云深紧闭的心门。而顾云深,则如同守卫森严的城堡,理性是高耸的城墙,但墙内的坚冰,却在无人窥见的深处,悄然融化着细微的裂痕。这种僵持,需要一个打破平衡的契机。而这个契机,在一个看似普通的黄昏,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到来了。
那天的天气并不好,从午后开始就阴阴沉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预示着一场秋雨即将来临的土腥气。林星下午的送餐单子格外多,路线也分散,他骑着电动车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穿梭,心里只想着快点送完,或许还能赶在雨落下前,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食材,明天给顾老师换个新口味的早餐。
就在他送完一单,从一片老居民区狭窄的巷道里拐出来时,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正费力地试图将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装着旧报纸和塑料瓶的蛇皮袋拖上三级不算高的台阶。老人动作迟缓,每用力一次,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林星几乎没做任何思考,下意识地就把车停在一边,快步上前。
“奶奶,我帮您!”他露出一个惯有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伸手就去接那个蛇皮袋。
“哎呦,谢谢你了小伙子……”老奶奶连连道谢,松开了手。
袋子比想象中更沉,里面似乎还有些硬物。林星弯腰用力一提,正准备迈步踏上台阶,脚下因之前细雨而有些湿滑的青苔却让他猛地一滑!为了稳住身形不撞到旁边的老人,他腰部下意识地强行扭转,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从腰椎一侧炸开,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袋子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哎呀!小伙子你没事吧?”老奶奶吓了一跳,慌忙问道。
林星疼得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脸色煞白,但他还是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摆摆手:“没、没事,奶奶,就是滑了一下,您别担心。”他忍着剧痛,深吸一口气,再次小心翼翼地、尽量不使用腰力,将袋子提上了台阶,帮老人放好。
“真没事吗?看你脸色不好……”老人依旧不放心。
“真没事!您快回去吧,要下雨了!”林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直到看着老人走进楼道,他才扶着腰,龇牙咧嘴地、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电动车旁。腰侧传来的疼痛一阵阵抽紧,像是有一根筋被强行扭住了,连带着整条右腿都有些发麻。
剩下的几单,他送得异常艰难。每一次上下车,每一次弯腰取餐,都伴随着清晰的痛楚。冷汗浸湿了内里的衣衫,被冷风一吹,冰凉刺骨。天色愈发暗沉,终于,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林星没有带雨衣,只能冒雨骑行,雨水模糊了视线,寒冷和疼痛交织,让他感觉格外狼狈和脆弱。
当他终于送完最后一单,拖着又冷又痛、几乎快要散架的身体,来到顾云深公寓门前时,比平时晚了不少。雨还在下,他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头上,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嘴唇冻得有些发紫,而最要命的是,腰部的疼痛在寒冷的刺激下,似乎变得更加尖锐了。
他按响门铃,努力想在顾云深开门前,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至少……不能显得太狼狈。
门开了。顾云深站在门内,温暖的灯光从他身后倾泻而出,与他周身清冷的气息形成对比。他今天似乎也在家工作,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气质沉静。
看到门外落汤鸡似的林星,顾云深原本平静无波的眉头瞬间蹙紧,尤其是在触及林星那异常苍白的脸色和微微佝偻着、似乎不敢完全直起的腰身时,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和……担忧。
“怎么淋成这样?”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进来。”
林星心里一暖,又夹杂着心虚,他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因为腰部的抽痛而显得有些扭曲:“没、没事,顾老师,就是雨突然下大了……我没带雨衣……”他一边说着,一边尽量维持正常的姿势走进来,但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动作不可避免地有些僵硬和迟缓。
他将餐盒放在茶几上,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放下时,甚至因为弯腰的弧度,忍不住极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顾云深的目光始终锁定在他身上,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常。他没有去碰餐盒,而是走近两步,站在林星面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你受伤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
林星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否认:“没、没有啊,就是有点累……”
“林星。”顾云深打断他,连名带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让他后面所有编造的借口都卡在了喉咙里。“说实话。腰怎么了?”
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在林星面前,顾云深很少显露出如此具有压迫性的一面,这让他感到一阵心慌,同时也有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鞋尖在地板上留下的小片水渍,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下午帮一个奶奶搬东西,不小心……扭了一下。”
顾云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林星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他以为顾云深是生气他多管闲事,或者嫌弃他带来了麻烦,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紧张地绞着湿透的衣角。
然而,预想中的责备并没有到来。
下一秒,顾云深做出了一个让林星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一把抓住林星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几乎是半强制地,将他拉到了沙发旁,语气近乎命令:“坐下。”
林星懵懵地被他按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看着顾云深转身,快步走向储物间。他的心跳得飞快,混杂着疼痛、寒冷、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因为顾云深这突如其来的强势而产生的悸动。
顾云深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熟悉的药油——正是上次他扭伤时用过的那瓶。他蹲下身,就着客厅温暖的灯光,拧开了瓶盖,那股浓郁而辛辣的药油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衣服掀起来。”顾云深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命令式的生硬。
林星彻底僵住了,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红透了。他、他和顾老师……这、这太……
“顾、顾老师,我、我自己来就……”他结结巴巴地试图拒绝,手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顾云深抬起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不容置疑的坚持,有隐忍的怒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于“别废话”的焦躁。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在林星还处于极度羞赧和混乱中时,顾云深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伸出手,带着药油微凉触感的指尖,轻轻撩起了林星湿漉漉的衣摆,露出了少年劲瘦而紧实的腰线。
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林星猛地一颤,整个人如同过了电一般,从尾椎骨窜起一阵麻意。他下意识地想蜷缩,想躲避,却被顾云深用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别动。”
顾云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林星瞬间停止了所有挣扎。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感受着顾云深的目光落在他腰侧那片可能已经有些青紫的皮肤上,感受着那带着药油辛辣气味的、微凉的手指,轻轻地、试探性地按上了疼痛的源头。
“是这里?”顾云深问,指尖施加了一点压力。
“嘶——”林星猝不及防,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
顾云深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没有再问,而是将药油倒在掌心,搓热,然后覆上了那片肌肤。
起初,他的动作是生疏而克制的,带着一种试图维持专业和距离感的僵硬。他按照记忆中或者某种常识,寻找着扭伤的筋络和节点,手法说不上多么娴熟,甚至有些笨拙。但那掌心滚烫的温度,混合着药油辛辣的气息,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道道细微的电流,击穿了林星所有的心理防线。
疼痛是真实的,但这份突如其来的、近距离的、带着强烈掌控意味的关怀,更是真实得让他心脏颤抖。
他偷偷地、贪婪地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顾云深。顾云深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可能翻涌的情绪。他的唇线紧抿,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其专注的气息。林星能清晰地看到他挺直的鼻梁,感受到他喷洒在自己腰侧皮肤上的、温热而规律的呼吸。
这个角度,这个距离,是前所未有的亲密。超越了那个黑暗中的拥抱,带着一种更直白、更不容拒绝的侵入感。
林星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他不再觉得羞耻,不再感到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酸涩。顾老师在乎他,非常在乎。这份在乎,甚至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精心维持的冷静和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顾云深的动作,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那起初刻意的、带着距离感的揉按,渐渐变得……失控。
他的力道不再那么均匀,指尖的按压带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发泄般的力度,仿佛要将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通过这接触传递出去。他的掌心更加滚烫,贴合着林星的皮肤,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
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弥漫着药油的辛辣和一种无声的、激烈的情感张力。
林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而是小心翼翼地、带着巨大的勇气和试探,将自己的手,轻轻地、颤抖地,覆上了顾云深停留在他腰侧的手背上。
顾云深的动作猛地一滞。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两人交织在一起的、粗重而清晰的呼吸声。
顾云深没有立刻抽回手。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林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手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以及那下面传来的、更加滚烫的温度。
然后,林星听到顾云深用一种极其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丝沙哑和……或许是无奈,或许是认命的声音,低低地说:
“以后量力而行。”
这句话,不再是平时那种平淡的嘱咐,而是裹挟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责备,有后怕,还有一种……终于不再掩饰的心疼。
话音刚落,林星感觉到,顾云深那只被他覆住的手,反客为主,紧紧地、用力地回握了他一下。那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他,却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顾老师不是不在乎,不是后悔,他只是……有太多的顾虑,太多的枷锁。而此刻,这份失控的关怀,这个紧握的手,这句带着颤音的话语,就是他对所有顾虑最直白的妥协和回应。
林星再也忍不住,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雨水,滚落下来。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力地回握着顾云深的手,然后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地埋进了顾云深近在咫尺的、宽阔而温暖的肩窝里。
这一次,顾云深没有推开他。
他任由林星靠着,甚至,他那另一只没有沾满药油的手,抬了起来,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力道,轻轻地、落在了林星湿漉漉的、微微颤抖的头发上,极其生疏地、安抚性地,揉了揉。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余韵。客厅里,灯光温暖,药油的气息弥漫,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依偎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远比语言更深刻的情感。
对顾云深而言,所有的理性规划和风险考量,在林星真实的疼痛、全然的依赖和这滚烫的泪水面前,都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彻底消融、崩塌。他内心那座坚固的堡垒,在这一刻,被这意外的事件和失控的情感,彻底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他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