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深刻意的疏离和那道无形的界限,像初春的倒寒流,将林星从那个拥抱带来的短暂暖春中,猛地推回了料峭的现实。最初的失落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独自一人在租住的小屋里,对着那盆绿萝发呆,反复咀嚼着顾云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试图找出一点点对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的证据,却又常常陷入更深的自我怀疑。
“是不是我太差劲了,所以顾老师后悔了?”
“是不是那天我生病的样子太难看,让他觉得麻烦了?”
“还是……他根本只是一时冲动,现在清醒了,觉得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很丢脸?”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啃噬着他的勇气和信心。有好几次,在清晨醒来,想到要去面对顾云深那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的脸,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怯意,想要找个借口,暂时逃避这种令人心焦的煎熬。
但,也仅仅是想想。
当晨光再次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照亮这间陋室,照亮窗台上那些倔强生长的绿植时,林星骨子里那份属于野草般的韧性,便又冒了出来。他想起顾云深在雨夜守在他床前的倦容,想起他笨拙却认真地为自己熬粥的样子,想起那个拥抱灼热的温度……这些记忆像微弱的火种,支撑着他,不肯轻易熄灭。
“不能放弃。”他对自己说,“顾老师只是……只是需要时间?或者,他有什么顾虑?”
他决定,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任由猜测和不安将自己吞噬。他要行动起来,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笨拙地,再次向顾云深靠近。他要让顾云深看到,他的喜欢,不是一时兴起,不是脆弱依赖,而是认真的、持久的,是像这些石头缝里也能生长的植物一样,拥有顽强生命力的。
他的“进攻”开始了,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他依旧雷打不动地送去早餐,但比以前更加用心。他注意到顾云深似乎对过于油腻的食物反应平平,便更多地准备清淡养胃的粥品和小菜,并开始留意食材的搭配和色泽。他甚至偷偷在网上查了一些简单的食补方子,小心翼翼地加入粥里,不敢放多,怕味道奇怪,只敢一点点尝试,然后紧张地观察顾云深的反应。
一次,他送来一份山药排骨粥,排骨炖得软烂,山药糯滑,粥底清澈。顾云深吃了几口,抬眼看了他一下,淡淡评价:“今天的火候掌握得不错。”
就这简单的一句话,让林星开心了一整天,仿佛得到了最高的奖赏。他回去后,在本子上认真地记下:“顾老师喜欢排骨炖得烂一点,山药要糯。”
除了早餐,他开始更细心地观察顾云深公寓里的一切。他记得顾云深书房里那台咖啡机,记得顾云深偶尔会站在旁边,蹙眉看着咖啡豆的存量。有一次,他听到顾云深在电话里跟人提到某种产地的咖啡豆风味独特。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生根。接下来的几天,他利用送餐的间隙,跑遍了大学城附近几家评价不错的精品咖啡店,怯生生地向店员描述他想要的那种“不太酸、有点坚果香味、顾老师可能会喜欢”的咖啡豆。他不懂那些复杂的风味轮和烘焙程度,只能凭借最朴素的感知和店员的推荐,小心翼翼地比较着,最后用自己省下来的钱,买了一小包他认为最好的,用干净的密封袋仔细装好。
那天送午餐时,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将餐盒摆放好后,他磨蹭着没有立刻离开,手指在裤缝上擦了擦,才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密封袋,像献宝一样,又带着巨大的忐忑,轻轻放在茶几一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顾老师……我、我听说这个咖啡豆……还不错,您……您尝尝看?”
他说完,根本不敢看顾云深的眼睛,脸颊烧得厉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他怕顾云深会觉得他多事,怕他觉得这礼物寒酸,更怕他直接拒绝。
顾云深的目光落在那包与周围精致家居格格不入的、用普通密封袋装着的咖啡豆上,包装简陋,甚至没有品牌标签。他的眼神有瞬间的凝滞,指尖在沙发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书房里很安静,林星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顾云深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低沉地回了两个字:“谢谢。”
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更多的表示。
林星悬着的心猛地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却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庆幸和淡淡失落的复杂情绪。他连忙摆手:“不、不客气!那……顾老师您忙,我先走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公寓,直到跑下楼,被冷风一吹,才大口喘着气,心里五味杂陈。顾老师收下了,这算……成功了一小步吧?
他的“观察”还在继续。他注意到顾云深书桌上那盆绿萝,虽然被照顾着,但或许因为主人忙碌,有些叶子边缘微微发黄,缺乏光泽,土也看起来干巴巴的。下一次他来时,趁着顾云深去书房接电话的功夫,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前,拿起旁边的小喷壶,去接了清水,然后极其细致地、均匀地给每一片叶子喷上水雾。水流顺着叶脉滑落,洗去尘埃,叶片在灯光下显得翠绿欲滴。他又用手指轻轻探了探土壤的湿度,判断是否需要浇水。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神温柔而珍惜,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全然没有察觉到,书房门口,顾云深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通话,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
顾云深没有出声。他看着林星微微弯着的腰,看着他小心翼翼避开书本和文件的动作,看着他那双并不白皙、甚至有些粗糙的手,轻柔地抚过绿萝的叶片……这一幕,与他记忆中那些围绕着学术、充斥着理性思辨的画面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的、质朴的、近乎虔诚的生命力。
一股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悄然淌过顾云深冰封已久的心河。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更不愿深究。他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书房内,仿佛从未出来过。
而与此同时,顾云深的内心世界,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波澜不惊。他正经历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无声的拉锯战。
理性的他,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像一个严苛的法官,日夜不停地在他脑海中罗列着清单,敲打着警钟:
年龄差距:他比林星年长近十岁,人生阶段、思维方式、情感需求都存在巨大差异。林星的热情纯粹,却也可能意味着不稳定和易变。
社会阶层与认知鸿沟:他是大学副教授,生活在象牙塔顶端;林星是奔波于底层的送餐员。他们的社交圈、价值观、对未来的规划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这种差距不是仅靠“喜欢”就能弥合的。
现实压力:同性恋情在国内学术圈并非能被全然接纳。他苦心经营的事业、声誉,都可能因此受到不可预知的影响。那些潜在的、审视的、甚至恶意的目光,林星能否承受?他自己又是否准备好面对?
对林星的负责:林星还年轻,人生有无数可能。自己的介入,是否会限制了他的发展?如果他只是一时迷恋,将来后悔了呢?自己是否有权利将对方卷入这条更为艰难的道路?
每一条理由都像沉重的枷锁,提醒他保持距离,维持现状,才是对彼此最负责任的选择。他刻意回避亲密接触,刻意将互动维持在“安全”的范围内,就是在践行这份理性。
然而,林星的存在,却像一股不容忽视的、温暖的洋流,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他理智的冰层。
那包带着笨拙心意的咖啡豆,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厨房的角落。每次看到,都会让他想起林星当时那副紧张又期待的模样,心里某个角落会微微松动。他甚至在某天深夜写作时,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包豆子,按照自己的方式冲泡了一杯。味道……确实不错,带着朴实的醇香,不同于他惯常喝的那些品牌豆。他端着杯子,在书房里站了很久。
那盆被林星悄悄照料后、愈发显得生机勃勃的绿萝,也成了他视线常常停留的地方。在批改论文感到疲惫,或者陷入思维瓶颈时,他会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那抹鲜亮的绿色。那片绿意仿佛带着林星身上特有的活力,无声地驱散着一些周围的沉闷。他甚至发现,自己开始会留意到土壤的干湿,会在林星来过之后,下意识地看看叶片是否干净。
还有每天清晨,那份雷打不动、变着花样的早餐。它不再仅仅是一顿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陪伴。无论他前一天如何刻意疏离,第二天清晨,那份温暖总会准时出现在门口,伴随着林星那双总是亮晶晶地、盛满纯粹喜悦和不易察觉的试探望着他的眼睛。
这些细微的、持续的、不求回报的温暖,像春日里淅淅沥沥、悄无声息的小雨,一点点地浸润着他干涸坚硬的心田。理智筑起的高墙,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无比执着的“攻势”下,开始出现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和正视的裂缝。
他发现自己开始习惯,甚至……隐约期待这份温暖的存在。书房不再只有冰冷的书香和咖啡的苦涩,还多了食物的暖香,和属于林星的、那种蓬勃的、带着烟火气的生命气息。这种被需要、被细致关怀、被毫无保留地珍视着的感觉,是他在这条孤独前行多年的学术道路上,从未体验过、也从未奢求过的奢侈品。
他开始会在林星离开后,看着那包咖啡豆出神;会在疲惫时,目光下意识地寻找那盆绿萝的踪影;会在手机提示音响起,看到林星那些分享路边小花、有趣云朵或者简单抱怨的信息时,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尽管他的回复依旧保持着惯有的简洁和克制。
内心的天平,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已经开始发生了极其微妙的、缓慢的倾斜。理性依旧在呐喊,但情感的砝码,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一点点地增加。只是,那层坚冰太厚,融化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更强烈的契机。而林星的坚持,正在为那个契机的到来,默默地积蓄着力量。他像一个小小的工匠,用他最质朴的工具和全部的真诚,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凿着那块看似坚不可摧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