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顾云深沉默的守候与林星沉重的呼吸间缓慢流淌。窗外,雨势渐歇,最终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像是为这个不眠之夜敲打着疲惫的尾奏。
后半夜,在林星辗转反侧、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后,顾云深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骇人的滚烫感终于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热的、带着潮湿汗意的温度。顾云深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他重新拧了热毛巾,替林星擦拭脸上和脖颈的汗水,动作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想象过的轻柔。林星在昏睡中似乎感到了舒适,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
顾云深就坐在那张咯吱作响的旧椅子上,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闭目养神。他不敢深睡,耳朵时刻捕捉着床上传来的细微声响,像一只警惕的守卫着幼崽的兽。房间里弥漫着退烧药的气味、汗味,以及那些绿植在雨夜后散发出的、愈发清新的草木气息,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属于林星生命场域的味道。
天光透过没有窗帘遮挡的窗户,一点点渗入房间,驱散了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这间陋室的每一个细节。顾云深睁开眼,眼底带着血丝和疲惫的青色,但他首先看向的,依旧是床上安睡的林星。
年轻人的脸色不再是不正常的潮红,恢复了些许血色,只是依旧苍白,嘴唇干裂,眼睫安静地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脆弱又安静。阳光落在他脸上,能看清他脸颊旁细小的绒毛。
就在这时,林星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几秒,当他模糊的视线聚焦,看清坐在床边椅子上、姿态僵硬、眼下带着明显青黑的顾云深时,他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大半。
“顾……顾老师?”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难以置信。
顾云深立刻倾身过来,用手背自然地贴上他的额头,再次确认温度。“醒了?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也因为熬夜和疲惫而略显沙哑,但语气里的关切却清晰可辨。
额头上传来顾云深微凉干燥的触感,林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流裹挟着强烈的酸涩感冲上鼻腔和眼眶。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顾云深,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好……好多了。谢谢您,顾老师……我……我是不是给您添了好多麻烦……”
他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垂得更低,像一只做错了事、无地自容的小动物。他从未想过,会让顾老师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更没想过,顾老师会在这个破旧的地方,守了他整整一夜。
“没有麻烦。”顾云深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起身,走到那个小小的电磁炉旁,盛了一碗一直用最低火力温着的白粥。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几乎融化在水中,散发着纯粹而温暖的米香。“饿了吗?喝点粥。”
他将粥碗递到林星面前。
林星看着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最简单的白粥,又抬头看了看顾云深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明显带着倦意的脸,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顾云深看见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大颗大颗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砸落下来,迅速洇湿了胸前的薄被。
他不想哭的,太丢人了。从小到大,生病受伤,大多是靠自己硬扛过来,顶多自己去药店买点最便宜的药。从未有人,尤其是像顾老师这样……这样如同云端明月般的人,为他彻夜不眠,为他熬一碗最简单的粥。
顾云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颗低垂着的、黑发柔软的脑袋,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他只是默默地抽了几张纸巾,递到林星手边。
林星接过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擦着,努力想止住眼泪,却越擦越多。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对、对不起……顾老师……我……我就是……没忍住……”
“先把粥喝了。”顾云深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林星用力点头,吸了吸鼻子,捧起那碗粥。粥是温的,正好入口。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温热的米粥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落入空置许久、有些抽搐的胃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妥帖和安慰。每一口,都像是在修复他昨夜被病痛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和神经。
一碗粥吃完,林星感觉身上恢复了些许力气,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只剩下浓重的羞赧。他坚持要下床,说自己身上黏腻得难受,想擦洗一下,也催促顾云深赶紧回去休息。
顾云深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确认高烧确实退了,只是还有些虚弱,这才勉强同意。但他强硬地要求林星必须随时保持手机畅通,有任何不舒服立刻告诉他。
送走顾云深,狭小的房间里恢复了寂静。林星站在房间中央,看着那张被顾云深坐了一夜的旧椅子,看着窗台上在晨光中绿得发亮的植物,看着桌上那空了的粥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想一直这样被动地接受照顾。他也想为顾老师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顿饭,一次感谢。
下午,感觉体力恢复了大半,林星翻看了一下冰箱。里面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个鸡蛋,一小把有些发蔫的青菜,还有几根火腿肠。寒酸得可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动手。寒酸就寒酸吧,这是他能拿出的全部了,心意最重要。
他用有限的食材,做了一锅简单的蛋炒饭。米饭是昨晚剩下的,他仔细地将蛋液均匀地包裹在每一粒米上,撒上切得细细的火腿肠丁和青菜碎,努力让这锅简单的炒饭看起来色香味俱全一些。又用剩下的紫菜和一小撮虾皮,冲了两碗清汤。
傍晚,当顾云深因为不放心,再次拎着一些清淡的食材和水果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食物朴素的香气,摇摇晃晃的小书桌上,摆着两碗金黄油亮的蛋炒饭和两碗飘着紫菜和零星虾皮的清汤。林星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旧T恤,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头发软软地耷拉着,但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正局促地站在桌边,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像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又掺杂着深深的不安。
“顾老师……我、我用家里现有的东西随便做了点……味道可能一般……但、但谢谢您昨天照顾我。”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生怕这简陋至极的饭菜,会玷污了顾云深的品味,或者显得自己不知分寸。
顾云深站在门口,看着这简单却显然花了心思的晚餐,看着林星那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颗真心呈递上来的眼神,胸腔里再次被那种熟悉的、汹涌的暖流填满,甚至带着一丝细微的疼痛。他走到桌边坐下,目光扫过那碗粒粒分明、金黄诱人的炒饭,拿起旁边一把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米饭软硬适中,鸡蛋嫩滑,火腿肠和青菜带来了些许咸香和口感,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对于病后初愈、需要补充体力又不宜油腻的人来说,这几乎是完美的选择。
他抬起头,看向紧张得几乎屏住呼吸的林星,目光沉静而认真:
“很好吃。”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敷衍的客套,只是三个字,却重如千钧。
林星悬着的心瞬间落回了实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巨大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昏暗简陋的房间,连那些斑驳的墙壁仿佛都变得温暖起来。他开心地在对面坐下,也拿起勺子,开始大口吃饭,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顾老师您喜欢就好!我还会做别的,以后……”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纯粹的快乐和满足,已经毫无保留地传递了过来。
小小的房间里,灯光是昏黄的,桌椅是摇晃的,饭菜是简单至极的,但气氛却有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安宁。两人都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眼神在空气中交汇,又迅速分开,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照不宣的亲密和默契。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在地上的星辰。
吃完饭,林星抢着收拾了碗筷,动作麻利地将小小的房间恢复整洁。一切收拾停当,两人一时无话。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温馨和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紧张感,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林星站在房间中央,双手垂在身侧,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他转过身,目光直直地、毫无保留地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顾云深。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像是淬了火的星辰,里面翻滚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忐忑,但更多的,是某种一往无前的决心和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
“顾老师,”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您……您真好。”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然后,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却也因此而无比直白和坦荡的方式,将自己所有的心意,毫无遮掩地袒露出来:
“我……我特别喜欢和您待在一起。”
“送餐的时候,总想着快点送完,就能早点见到您;看到好看的云,遇到好玩的事,第一个就想告诉您;生病的时候……迷迷糊糊的,看到您在,就觉得特别特别安心,好像……好像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绯色,手指紧张地抠着裤缝,但他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顾云深,仿佛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我知道……我知道我懂得不多,也没啥大本事,送外卖……也没什么出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但很快又扬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可能……可能根本配不上和您做朋友。但是……”
他仰起头,像是献祭一般,将自己那颗赤诚的、滚烫的、未经任何世俗玷污的心,捧到了顾云深的面前:
“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对您好,想看见您笑,想……想一直一直都能见到您。”
最后那句话,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
“……顾老师,我……我特别喜欢您。”
不是出于对师长的尊敬,不是对于知识的仰望,而是“喜欢”。是那种带着心跳失序、带着隐秘渴望、带着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占据他目光、想要一直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最原始也最炽热的男女之情。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两人清晰可闻的、或急促或压抑的呼吸声。林星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和心脏几乎要撞碎胸骨的狂跳。他所有的勇气似乎都在刚才那番不顾一切的告白中消耗殆尽,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羞耻感。他不敢再看顾云深,猛地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破旧的鞋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要软倒的身体。
他完了。他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怎么会说出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顾老师一定会觉得他恶心,觉得他异想天开,觉得他玷污了这份纯洁的师生……不,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关系。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包裹,让他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秒一秒地爬行。
顾云深坐在那张旧椅子上,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年轻人,看着他剧烈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他通红的、几乎要滴血的耳廓,看着他因用力握拳而泛白的指节。
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想必充满了恐惧和后悔吧?
所有理性的思考,所有关于身份地位、年龄阅历、现实差距、未来可能性的冷静权衡,所有他多年来精心构筑起来的、用于保持安全距离的、坚固无比的理性藩篱,在这一刻,在这份笨拙、莽撞、毫无保留、却拥有着排山倒海般纯粹力量的真诚告白面前,确实显得那么不堪一击,那么苍白无力。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的、完全陌生的、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剧烈而狂野的心跳声。一股强烈到近乎疼痛的热流,从心脏泵出,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冲垮了惯常的冷静自持。
他想起了林星在雨夜高烧中依赖的呓语,想起了他病愈后用心做的那碗蛋炒饭,想起了他在书店里对着油画发出的纯粹惊叹,想起了他用“小巷子”比喻带来的灵感乍现,想起了他每一次看向自己时,那双眼睛里不容错辨的、闪烁着星光的依恋与喜悦……
这个年轻人,用他最质朴、最滚烫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不容拒绝地,闯进他秩序井然却又冰冷孤寂的世界,带来了他从未奢求过的温暖与光亮。
拒绝他?用那些冰冷的、现实的理由?
顾云深看着林星那副仿佛等待最终审判的、绝望又脆弱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传来一阵尖锐的酸胀。他忽然意识到,任何基于“理性”的拒绝或迟疑,对这个捧出整颗真心的年轻人来说,都将是何等残忍的伤害。
他无法忍受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星光熄灭。
他无法想象这个充满生命力的灵魂,因为他的“理智”而变得黯淡。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一道催化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犹豫与彷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承载着千钧重量,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打破了房间里凝固的死寂。林星感受到头顶笼罩下来的阴影,身体猛地一颤,掐着掌心的指甲更深了几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冰冷的判决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疏离、或者礼貌而残忍的拒绝并没有到来。
他只觉得一只微凉而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异常轻柔的力道,轻轻握住了他紧攥成拳、掐得生疼的手。那触碰让他如同触电般猛地一抖,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更坚定地握住。
然后,那只手引导着他,一根一根,极其耐心地,将他深陷在掌心的手指掰开,露出了被指甲掐出深深印痕、甚至有些破皮的掌心。
顾云深的目光落在那些红痕上,眸色骤然深沉,如同积聚着风暴的深海。
林星惊愕地、茫然地抬起头,撞进了顾云深近在咫尺的眼眸中。那双总是深邃难懂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激烈而复杂的情绪——不再是平时的平静无波,而是充满了震惊、动容、汹涌的心疼,以及一种……一种他不敢深究、却几乎要将他点燃的灼热。
顾云深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林星,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里。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抚过林星掌心那些刺目的红痕。
那轻柔的抚触,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星所有的心理防线。
下一秒,在林星完全来不及反应的瞬间,顾云深猛地伸出双臂,以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道,将他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这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珍视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瞬间夺走了林星所有的呼吸和思考能力。他僵硬地靠在顾云深宽阔而温暖的胸膛上,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那剧烈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如同擂鼓般敲击着他的耳膜,震得他浑身发麻。
顾云深的手臂收得很紧,紧得几乎要让林星窒息,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漂泊许久的小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书卷气,将林星牢牢地包裹,驱散了所有的寒冷、不安和恐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狭小简陋的房间,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世间所有的喧嚣与规则,都被这个沉默却无比炽热的拥抱隔绝在外。
林星呆滞了许久,才仿佛终于确认了这不是梦境。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狂喜和幸福感,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瞬间冲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将颤抖的双手环上了顾云深的腰,然后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地埋进了那温暖而坚实的肩窝,贪婪地呼吸着只属于顾云深的气息。
他感觉到顾云深的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依旧没有任何言语。
但这个拥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它无声地诉说着接纳,诉说着回应,诉说着同样炽热却笨拙不知如何表达的情感。
窗台上的绿植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悄然舒展着叶片。在这个破旧却充满了生命力的角落里,两个原本平行世界的人,紧紧相拥,用最原始的肢体语言,完成了心灵之间最直接、最深刻的沟通与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