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是在傍晚时分毫无预兆地滂沱起来的。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敲在书房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顾云深刚结束一个跨时区的线上学术会议,摘下耳机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只有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扭曲的痕迹,反射着室内冷白的灯光,将窗外的世界切割成模糊而不真切的色块。
会议室里的虚拟背景和专家们严谨却缺乏温度的逻辑辩论犹在耳边,此刻被这沉闷而持续的雨声包裹,竟生出一种奇异的隔世之感。他揉了揉因长时间聚焦屏幕而有些酸胀的眉心,下意识地伸手拿起了放在桌角的手机。
指尖划过屏幕,亮起的界面自然而然地停留在与林星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信息是中午发出的,一张雨后天晴的彩虹照片,横跨在灰蒙蒙的城市建筑上空,色彩鲜艳得有些不真实。下面配着林星一贯元气满满的文字:「顾老师,看!彩虹!运气真好!(^▽^)」
那是他今天送餐途中抓拍到的。顾云深甚至能想象出他停下车,仰着头,举着手机,脸上带着发现宝藏般惊喜表情的样子。
然而,从那之后,聊天界面便沉寂了下来。
这不像他。顾云深微微蹙起眉头。
林星的分享欲是旺盛的,几乎到了琐碎的地步。清晨路边带着露珠的野花,中午食堂阿姨多给的一勺菜,傍晚天空中一朵形状奇特的云,甚至只是听到一段好听的店铺背景音乐……他都会兴致勃勃地拍下来、录下来,或者用文字描述,一股脑地塞进顾云深的手机里。顾云深早已习惯了在这种“信息轰炸”下工作,甚至开始隐隐期待那不定时响起的提示音,仿佛那是连接他封闭书斋与外面鲜活世界的一根管道。
而今天,在这雨势渐猛的夜晚,这根管道却异常安静。
雨声更大了,密集地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扰得人心绪不宁。顾云深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电脑屏幕上未完的论文草稿,但那些熟悉的英文字母此刻却像漂浮在水面上,难以捕捉。林星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和他可能在雨中奔波的情景,不受控制地交替出现在脑海里。
他会不会没带雨衣?会不会因为路滑摔着了?会不会为了赶时间而……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像窗外的雨水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逐渐漫过理性的堤岸。他试图用逻辑来安抚自己:手机可能没电了;雨太大,可能在某个地方避雨,不方便看手机;或者,只是今天累了,早早休息了。
无数个“可能”在脑中盘旋,却都无法彻底驱散那份逐渐清晰的焦灼。这感觉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计划,习惯于一切尽在掌握。而林星,就像一颗不按轨道运行的小行星,总是能轻易打破他世界的秩序,带来各种意外,包括……这种不受控的担忧。
他再次拿起手机,屏幕暗下去,又被他按亮。最终,理性在那不断滋生的不安面前败下阵来。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雨大,路上小心。」
信息发送出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然后,便是等待。
时间在雨声的伴奏下,仿佛被无限拉长。十分钟过去了,手机屏幕依旧暗沉,没有任何回复的迹象。那份焦灼感开始具象化,变成一种轻微的、心脏被攥紧的感觉。书房里原本令人安心的寂静,此刻却显得格外逼仄和压抑。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鼓噪着他的耳膜。
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发信息,而是直接找到了林星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
听筒里传来的单调“嘟——嘟——”声,每一声都像敲击在他的神经上。响了七八声,无人接听。就在顾云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准备挂断时,电话突然被接通了。
然而,传来的却不是林星那清亮、总是带着活力的声音。
那是一个异常沙哑、虚弱,仿佛被砂纸磨过一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滚烫的气息,微弱得几乎要消散在电流里:“……喂?”
顾云深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他握着手机的指关节瞬间绷紧,泛出白色。
“林星?”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紧绷和严厉,“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意识模糊,反应迟钝,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顾、顾老师?……没……没事……就是有点……晕……头疼……”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压抑的、沉重的咳嗽声打断,那咳嗽声仿佛耗尽了对方所有的力气,听着就让人揪心。
“你发烧了。”顾云深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肯定,不容任何置疑。他的大脑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所有的线索——反常的沉默、这虚弱的声音、咳嗽——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你在哪里?在家吗?”他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急迫。
“嗯……躺会儿……就、就好……”林星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会陷入昏睡。
“地址。”顾云深已经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旁边的笔筒,文具散落一地,他也无暇顾及。他一把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桌上的车钥匙,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命令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林星,告诉我你的地址,现在!”
或许是被他语气中罕见的严厉和急迫所震慑,或许是高烧已经烧糊了理智,防线变得薄弱,林星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地、含糊地报出了一个地址。
城北。一个顾云深只在城市新闻里听说过、以租金低廉和居住环境复杂著称的老旧小区。
“等着,我马上到。”顾云深甚至没等对方回应,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毫不犹豫地冲出了书房,身影迅速没入公寓楼外那片茫茫的雨幕之中。他甚至忘了换下居家的软底拖鞋。
雨水冰冷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以最快频率左右摇摆,前方视线依旧模糊。导航机械的女声指引着方向,将顾云深带离了他所熟悉的、秩序井然的大学城和市中心,驶向城市边缘那片灯光昏暗、格局混乱的区域。
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最终,车子在一片拥挤、破旧的城中村入口处停下,无法再往里开。顾云深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顾不得这些,锁好车,按照地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路,浑浊的雨水在低洼处汇聚成小水塘,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堆放点散发的酸腐气,以及一种拥挤空间特有的、复杂难言的气味。与他公寓里常年萦绕的书香和咖啡气息,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他借着手机电筒微弱的光亮,艰难地辨认着门牌号,找到一栋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砖块的六层旧楼。楼道狭窄而阴暗,没有灯,空气中漂浮着灰尘的味道。他小心地避开堆放在楼梯拐角的废旧家具和杂物,踩着有些摇晃的水泥台阶,一步步走上四楼。
停在了一扇锈迹斑斑、看起来十分沉重的铁门外。这就是林星住的地方?
顾云深抬手,敲了敲门。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
里面先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随后,是夹杂着痛苦呻吟的、踉跄而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被从里面费力地拉开了一条缝,发出“嘎吱”的涩响。
门后的光线昏暗,映出林星的身影。他脸色是不正常的酡红,像熟透的果子,嘴唇却干裂起皮,眼神涣散没有焦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滚烫的蒸汽里。他只穿了一件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单薄背心,裸露在外的胳膊泛着不健康的红色,身体虚弱地倚靠在门框上,仿佛随时会滑倒在地。
看到门外浑身湿气、神色冷峻的顾云深,林星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虚弱而扭曲,比哭还要难看,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顾……顾老师……您真的……来了……”
顾云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眼前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青年,与平日里那个永远活力四射、笑容灿烂的林星,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反差,冲击得他一时失语。
他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几乎站不稳的林星。触手所及的皮肤滚烫得吓人。他半抱半扶地将人带进了屋内,顺手关上了那扇隔绝外面风雨和寒意的铁门。
房间里的景象,让即使有所心理准备的顾云深,也瞬间怔住了。
狭小。这是最直观的感受。目测不到十平米的单间,逼仄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除了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一个油漆剥落的旧衣柜和一张摇摇晃晃、桌腿用报纸垫着的书桌之外,几乎再无他物。墙壁斑驳,残留着各种可疑的污渍和之前租客贴画报的痕迹,天花板角落有雨水渗漏留下的、蜿蜒曲折的黄色水渍。
然而,与这处处透露着破败和窘迫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房间里那一片倔强而蓬勃的生机。
窗台上、旧书桌上、甚至那个简陋的床头柜上,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绿植。有的种在磕碰掉漆的搪瓷杯里,有的养在精心裁剪过的废弃塑料瓶中,还有几盆多肉植物,挤在一个捡来的、边缘有缺口的陶土盆里。绿萝的藤蔓沿着墙壁垂落,吊兰抽出细长的走茎,薄荷散发着清冽的气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多肉,胖嘟嘟的叶片饱满而□□……它们都被照料得极好,叶片油绿发亮,在这昏暗、贫瘠的环境里,以一种近乎嚣张的姿态,舒展着生命的韧性。
就像林星这个人一样。无论处于何种境况,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光,并努力地向上生长。
床上胡乱堆着的被子,还保持着主人挣扎起身时的凌乱状态。地上掉落着一个磕碰变形的铝制水杯和几片散落的、最普通不过的白色药片。
顾云深将林星小心地扶回床上躺好,替他盖好被子。指尖再次确认了那骇人的体温。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片看了看,是最基础廉价的退烧药,对于林星现在明显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高烧,恐怕效果有限。
“什么时候开始烧的?吃过药了?”顾云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这怒气并非针对林星,而是针对这糟糕的环境,针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更针对……那个让林星独自一人硬扛着的、看不见的什么东西。
林星迷迷糊糊地点头,又无力地摇头,眼神涣散地看着天花板,声音带着哭腔,是人在病痛极度脆弱时本能的委屈和依赖:“下午……就、就有点不对劲……刚才……吃了一颗……没用了……还是好难受……”
顾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药味和林星身上滚烫气息的空气,让他胸口发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做出判断。必须尽快降温,并且需要更对症的药物。
他摸了摸林星滚烫的额头,试探性地问:“能坚持一下吗?我们去医院。”
“不去……医院……” 没想到,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林星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被顾云深按住后,他死死抓住顾云深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近乎恐惧的抗拒,“贵……不去……浪费钱……我躺躺……躺躺就好……”
顾云深看着他因高烧而湿润、却写满固执和某种深刻恐惧的眼睛,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明白了。这坚持并非任性,而是深植于骨子里的、对经济压力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倔强。
他沉默了几秒,深邃的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他选择了妥协。
“好,不去。”他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但你得听话。”
他让林星重新躺好,然后在房间里寻找可用的东西。他在角落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热水壶,仔细清洗后烧上了热水。他在那个旧衣柜里找到一条相对干净、但也洗得发白的毛巾,用热水浸湿后拧干,小心地折叠好,敷在林星滚烫的额头上。清凉的湿意似乎让林星舒服了一些,他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像是叹息般的呻吟。
接着,顾云深拿出手机,走到房间角落,避开林星的视线,拨通了一个相熟的医生朋友的电话。他压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描述了林星的症状。在朋友的远程指导下,他立刻通过外卖App,订购了效果更强的处方退烧药、抗病毒药物和补充电解质的冲剂。
在等待药物送来的间隙,顾云深就坐在床沿那张唯一的、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旧木椅上。房间里只剩下林星粗重痛苦的呼吸声,窗外淅淅沥沥似乎永不停歇的雨声,以及电热水壶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嗡鸣。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扫过这个狭小的空间。书桌上,除了那些生机勃勃的绿植,还整齐地放着几本崭新的书——《基础识字》、《成人数学入门》,旁边是几个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摊开的一页上,字迹虽然稚嫩歪斜,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用力。还有一个用喝光的矿泉水瓶精心裁剪成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根金黄的狗尾巴草和几朵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白色野花。
这一切,像无声的影像,缓缓诉说着这个年轻人的生活——清贫,甚至窘迫,却充满了不屈服的努力和对生活最本真的热爱。
顾云深的心被一种巨大的、酸涩的情绪充满,那感觉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自持。他一直知道林星经济不宽裕,但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这真实的居住环境,目睹他在病中依旧倔强地拒绝“昂贵”的医院,目睹他在如此境况下依然坚持学习、用野花装点生活……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这份“不宽裕”背后沉甸甸的重量,和林星那颗如同石缝野草般顽强、纯净的灵魂。
这个年轻人,用他最质朴的方式,认真地、努力地生活着,甚至还在试图温暖和照亮别人——比如他顾云深,这个一度活在象牙塔顶端、不识人间疾苦的人。
而自己呢?自己那些所谓的“秩序”、“理性”和“规划”,在这个真实、粗粝、却又无比坚韧的生命力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何不食肉糜般的高高在上。
他看着林星因高烧而痛苦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的黑发,看着他偶尔因不适而发出模糊呓语的干裂嘴唇,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海啸般汹涌地席卷了他,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距离感。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林星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然后用指背拭去他眼角因极度不适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林星在昏沉中似乎感受到了这微小的、带着怜惜的触碰,无意识地往他手的方向蹭了蹭,滚烫的皮肤触及顾云深微凉的指尖,他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依赖的呓语:
“顾老师……冷……”
那一刻,万籁俱寂。
窗外的雨声,房间的破败,身份的差异,理性的权衡……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声依赖的呓语面前,褪色、消散。
顾云深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那层构筑了三十多年的、坚硬冰冷的壁垒,发出了细微而清晰的、彻底碎裂的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而汹涌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