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开始崩坏。
爱理托腮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上爬,手指抓进蓬松的发里。揪得疼了以后,她才松手。然后用手背抹过脸颊的一片湿滑。有些淡淡的咸渗入嘴里。她猛吸鼻子。
这个世界,要开始崩坏了。
当被同学叫去老师办公室,看到年级主任的忧心仲仲时,爱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向停在校门口的爸爸的车时,她的爸爸打开了车门,远远地就看着她过来。那个时候,爱理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即便是很清楚,当前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现在的妈妈也不算是她的妈妈,在ICU门口等待的时候,她还是哭了。经过六个小时的抢救,主刀医生走出来说,患者已脱离生命危险。爱理的爸爸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色总算露出一丝喜悦。而瘫坐在一边的爱理只感觉自己被无尽的寒流吞没了,即便是这种好消息也不能让她重获平静。
因为一切比想象的要坏的多。
那块来无影去无踪的全息屏幕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四个月前,告诉她游戏规则后就消失了。爱理努力回忆,可是印象里,不完成任务除了回不去原来的时空以外就没有其他的后果了,那么现在这个情况又是怎么回事?没有证据,可是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平时比谁都健康的妈妈突然病倒,和任务的进度多少有关系。
在妈妈做完手术那天,爱理反常地求着爸爸给自己请两天假。他什么也没有问,点了点头,同意了。爱理需要这点时间。可以陪着妈妈,也可以好好地调整自己的计划和心情。奈何,事与愿违,纵使是翻遍所有的资料,花了一夜又一夜研读关于虫洞的生涩论文,她还是找不到任何指引自己回去的线索。在焦虑,担忧和睡眠不足的影响下,爱理在返校的前一晚近乎崩溃。
她在书桌前坐下,一筹莫展。
妈妈的情况稳定下来,医生推测她的突发性心脏病是来自遗传。手术刚结束不久,爱理进去看她。走入病房时,爱理的小腿在打颤。她伸手,毫无力气地,像抚摸羽毛一样用指尖碰了碰妈妈过于苍白的脸。
妈妈的脸上有几颗小雀斑,与她五分相像的爱理没有,因为她从小就会给爱理抹足够的防晒霜,用遮挡严实的伞来保护爱理同样脆弱的皮肤。
妈妈的眼角平滑,没有一丝皱纹,她说爱理也不会有,因为这是她们家的好基因,显得年轻。
可是现在的妈妈看起来一点也不年轻。她平时擦着好看口红的嘴唇干涸了,很白,纹路像是沟壑一般崎岖不平,爱理的眼泪顺着那些沟壑滑落下来,啪嗒啪嗒像下雨一样。
有办法。
她知道的,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妈妈好起来——那就是跳转时空,回到原来的世界,到时候就可以看到健康的,脸色红润的,早上喊她起床时嗓门很大的妈妈了。
而这一切一切的关键,就是幸村精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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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原祭当日。
本色出演神之子的幸村被九条塞了个门童的工作,他便往门口一站,拉住路过的真田聊天解闷。仅仅是和真田交谈两句的空档里,幸村就已经吸引了许多捂着脸喊“好帅”的女生冲进B班。不得不说,九条看人的本事真够犀利,每个人的特质都被他最大利益化了。
幸村嘛,帅嘛,门面担当嘛!
神屋这个主题很新颖。路过的大家都会好奇地看看,然后再进去问问,神屋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得到答案的人若是想要挑战这个密室,就会兴致勃勃地捎了同伴一起进去闯迷宫。人的好奇心是可以化为商机的,就和幸村的超高颜值一样。只不过在超高颜值的幸村站完岗后,路过神屋的妹子似乎直接失去了人的好奇心,得知神屋是“非常有趣的密室逃脱”以后也只是“哦”了一声,接着纷纷往前冲刺,跑到到A班门口排队:
“呐,听说通过那个鬼屋,跟喜欢的人告白就百发百中哦!”
迷信,八卦还有流感的传播速度都是差不多的。一个人知道了,离全校都知道也就不远了。这个不知道谁放出去的消息,让A班的鬼屋人气爆棚,而且还有一个匿名的同学在论坛里说自己真的告白成功了!这么一宣传,整个楼层顿时挤得人山人海,A班不得不派人出来整理秩序——可就算严重限流也没能挡住大家的热情。凭借着这个九条太郎觉得“巨无聊”的点子,A班的人气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登顶。
隔壁B班的同学眼睁睁看着这个将一手烂牌打出王炸的操作,先是可怜了一下熬夜出脑力又出体力的班长九条太郎,然后再对A班操纵舆论的行为进行了鄙视,唾弃以及谩骂。
“九条,振作点,你还有明年海原祭可以战。”福山拍了拍九条的肩膀,而九条只是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不知是哭泣还是哽咽的声音,顶着他的大黑眼圈去休息区自闭了。
幸村值班结束后也例行公事地安慰了九条几句,说完就转身去了敌对的A班的鬼屋。好哥们柳莲二很够意思,带他穿过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直接来到入口。幸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跟着一群补完妆的“鬼”们踏着“工作人员”专用通道进去了。
“精市,怎么突然想来鬼屋?”
“值班完了,来放松一下。”幸村乐呵呵地答。
这种话也就只有胆大包天的幸村才说得出来了。
柳要去前面的井里躺着,不能奉陪,不过幸村也不介意,说自己先走一遍,一会儿把弦一郎带过来再走一遍。为什么呢?因为想笑着看真田异常僵硬的表情呀。
“玩得开心。”
和柳告别以后,幸村就好心情地开始欣赏这个制作精良,相当阴森的鬼屋了。不愧是优等生班级,这个用心程度简直媲美专业鬼屋了呀。
幸村家的千金幸村和音从小就喜欢去鬼屋,近朱者赤,当哥哥的幸村也跟着去了不少。在耳边响起此起彼伏尖叫的时候和妹妹相视一笑的感觉,挺让人上头的。
只可惜今天和音不在啊。幸村感叹。
去鬼屋和坐过山车是一样的,在高空转了几十个圈以后,就渐渐能笑出来了;在鬼屋里看过千百次的狰狞面目以后,也就有闲心去观赏大家的妆貌如何了。
这,就是现在鬼屋达人幸村精市的境界。
哦呀,电锯狂人先生你好。脸上的血很逼真,表情也非常到位,就是手上的道具好像太重了,狂人先生一边跑一边大喘气的样子实在不太吓人。右边椅子上坐的,是科学怪人吧?话说,柳居然没有扮演科学怪人,难道是嫌往试管里倒脑浆太没有技术含量了吗?贞子小姐,非常狰狞啊,我给满分——诶?那个样子是害羞了吗?对不起,现在只能给九十了。
哦,前面居然还有背着翅膀尖叫的角色呢?是路西法吗?
背着翅膀尖叫的角色转身,幸村在进鬼屋后第一次吃了一惊。
“上野?”
“啊啊啊啊啊——”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表情,第一次和上野去鬼屋里的各种窘相就这么浮上记忆。
“别叫了,我是幸村。”他听着这高分贝的尖叫,忍不住破功了。
看着那熟悉的春暖花开的笑容,爱理总算回过神来。她心有余悸地擦擦脑门,怯生生抬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我倒想问你。明明很害怕,为什么要来鬼屋?”
鬼屋里忽明忽暗,幸村英挺的五官在暗淡的光下依旧闪耀。他见眼前少女别过头去不说话,也没有介意。
“不用跟着我也可以,幸村自己去玩吧。”女孩的嘟囔不像是在怄气,但又着实可疑。
“话是这么说,可这里只有一条道,不跟着上野也不行啊。”
幸村低头看爱理的反应,如他所料,那张鹅蛋脸上划过一丝尴尬,接着,她又迅速低头,装出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幸村忍不住勾起嘴角。
“上野为什么那么怕鬼?”
“幸村为什么一点也不怕鬼?”
“噗嗤,感觉今天我不先开口,上野就不会告诉我什么了啊。”
“是的。”爱理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好吧,我之所以不怕,是因为身经百战。”
“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没有害怕吗?”
“也许有吧,但是那种恐惧是可以克服的。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过会儿就能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的话,就不那么害怕了。说到底,不自己吓自己就是制胜秘诀。”
就在幸村想要调侃着问“那么上野可以告诉我你的秘密了吗”时,爱理的声音响起了: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幸村突然发现自己被困在鬼屋里了,会怎么办呢?”
幸村想了想,答道:“我嘛,应该会向工作人员求助吧。虽然他们正在以奇奇怪怪的姿势努力吓人,但是被困住了的话,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打断他们工作了。”
爱理沉默了一会,像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吗。”
“其实,我不是害怕鬼,是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的东西。”
“倒不是说害怕不确定性本身,只是对无法预测的东西苦手而已。就像在鬼屋里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就会有个可怕的东西跳出来吓你一大跳……”
爱理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要说,即便是在阴森森的鬼屋,身边的少年好似安神香,光是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就已经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大概,算是缺点吧,这种不懂变通的性格。我有时候很羡慕随遇而安的人,他们能很快地接受新的东西,在一段时间后也许能够过的如鱼得水,而我不行。就算是接受了,也是因为被逼无奈所以才接受的。我打心底里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快就接受转变呢,转变本来就是多么不公平的一件事情。”
“幸村不觉得吗?明明就在当下努力的生活着了,突然又有点什么闯进来打破熟悉的一切的时候,很让人恐慌。我知道,“磨难会让我们更珍惜现在的生活,所以要珍惜它”,可是,我真的没法……”
爱理在这里猛地停住。一旁静静倾听的幸村借着幽蓝色的、黯淡的光,看见她咬紧了嘴唇。然后她吸了吸鼻子,松开充血的唇,用哪轻描淡写的样子说,哎呀,负能量爆发了,你不会因为这个讨厌我吧。
最后一句话,听着竟然像是带问号的请求。
幸村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眉头在不知不觉中微微蹙起。他刚想说点什么,余光却瞥到后面的动静,于是,开口变成了伸手。爱理勉强的笑容因为这个动作戛然而止,鼻尖萦绕的气息让她瞪圆了双眼。
少年的臂弯意想不到地坚实,他的怀抱,好似冬日暖阳般治愈人心。
尖叫着跑过去的大队人马,身后还跟着拿电锯、卖力狂追的扮鬼同学。瞧见幸村精市,扮鬼同学稍有停顿,而幸村此刻只是护着怀中少女,不打算说话,更不打算跑,仅仅挑起嘴角露出一个危险至极的绝美微笑作为警告。那同学顿时心神领会,没有迟疑地继续鬼哭狼嚎往前跑了。
幸村的眼神在尖叫声消散在转角处后,重新回到怀里的女孩身上。他的语气带了几分叮嘱:“小心点。”语毕,那准备松开女孩的手就滞住了。
因为女孩在他放手之前,紧紧抓住了他腰侧的衣服。
嗳?
“上野?”
“对不起……”
带着哭腔的声音袭击他内心里那块毫无防备的柔软地带,打得幸村措手不及。
为什么突然就在这个时候哭出来了呢?爱理也不知道。也许是在前面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情绪到了吧。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下一个吓人的东西在哪里,害怕了吧。也许,因为面对的是幸村,所以才会不受控制地哭出来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真的太想回去了。
对不起这个世界的妈妈,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毫不知情的幸村,看不出来吗,我就是在赌你不会推开我啊。利用你的同情心,真是对不起。
成长是一瞬间,爆发也是一瞬间。这么离谱的事情到现在都不像是真的,可是它一次又一次的用残酷又或是让人不得不妥协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真实性。
那么,我只能在这一刻用有些卑鄙的方式接受它。
而即便是对着这样无理取闹的的我,幸村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令人安心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要道歉?对此,我给不出答案。只能胡编乱造,只能说,在这里哭出来也太丢脸了。
然后他笑了,不用看我也知道,幸村笑起来时的眼睛会弯成漂亮的月牙,任羽扇般的睫毛怎么挡,都挡不住他眸子里的光芒万丈。
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那是多么,多么温暖的一只手。就算是耍赖才换来的温暖,也那么令人醉心。
那个时候我哭着确定,幸村精市就是这场灾难里,我唯一的救赎。
而我永远没办法用同样无暇的表情去面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