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大殿上,姬姝一身朝服坐于君位上。
众卿、大夫与诸士按阶站在两侧。
她垂下目光,看向阶下稚子。
她刚满五岁的儿子,卫太子倬。
沉默片刻,她启唇:“送太子倬,质秦。”
众臣闻言垂首,皆面露不舍。
稚子闻言,不哭不闹,依礼跪拜。
“儿倬,叩别父君。”
“至咸阳后,恭敬以待,毋忘我教。”
“儿谨记。”稚子再拜,额轻触地面。
“起身,去吧。”
稚子依言起身,随侍者向殿外而去。殿门外,秦使已候立。行至门口,晨光洒入,背影细小又孤单。
此别,不知何时再相见。十月怀胎,五载教养,稚子乖巧,方学会执笔,并能诵《诗》数篇,此刻却即将要远赴咸阳为质……姬姝心中钝痛。
似母子连心,那稚子忽然驻足,回首朝君位上的姬姝望来。一双清澈的眼,尚带着稚气,却已学得几分端肃。
姬姝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敛,扬起一抹笑意,朝他微一颔首。稚子心领神会,学着她的模样,郑重地点头回应,随即转身,坚定朝前而去。
直至那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的目光仍落在那扇殿门上,久久未移……
自他会走路,便总爱来殿外等她下朝。
一岁时,他摇摇晃晃而来,爬不过高高的门槛,就伏在那朱漆木上,探出半个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殿内寻她的身影……
便是昨日,他也攥着最喜爱的木雀侯在殿外,她一出殿,便朝她笑着扑来……
而今,殿门依旧,光影也依旧,只是那道小小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门口了……
卫氏一脉,出自姬姓,乃周文王之子康叔之后。卫国之封,始于成王。那时宗周鼎盛,天子执九鼎,封诸侯以镇四方。康叔受命于周,建邦于朝歌,号曰卫。自此历经百世,世守宗周之礼,承礼乐教化之统。
犬戎之乱后,宗庙焚毁,王师溃散,周室东迁,天子仓皇出走。时四方诸侯多观望不前,卫武公亲率革车百乘,甲士三千,护平王安抵洛邑。
至洛邑后,卫武公又帮着出谋划策重整朝纲。周天子很感动,授其卿士之职,总领王畿政事。卫武公亦不含糊,制礼作乐,兴庠序之教,将周王室打理得井井有条,使各路诸侯又重新来朝拜,王纲复振。自此卫国列为周天子之近辅。
然天道无常,政事代谢,卫国自朝歌之地渐感不安。春秋中期,国内多事,诸侯争霸,郑、齐、晋三强交迫之间,卫国势微,频受兵祸。至襄公时,为避外患,乃东迁都于楚丘,又迁于帝丘,是为今都。
帝丘,地处中原腹心,地势平阔,土沃水丰,民以耕桑为业,岁有余粮。西临魏,北接赵,东引齐鲁,南望韩宋,周旋于列强之间。
大周历七百二十三年,卫与宋结好,聘宋公嫡女为君夫人,先后诞下一子一女。
长子名珩,被立为卫太子;长女名姝,特赐黎阳为封邑。
姬姝自幼随兄研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皆勤而不怠。诸艺之中,无一不精。因惧马,唯御马一项稍逊。
卫宫讲学之所内,公子、公女与各宗室子弟依次跪坐,面前展铺着竹简。
堂中授业者,乃卫君特地从稷下学宫聘请而来的先生卫峥,原也是卫人,在学宫中以博闻强记、思辨敏捷著称。
“知礼者,不逾矩;敬天者,不忘祖。卫虽小邦,然宗周之后,理当以礼立国。诸侯或以兵立国,我卫以礼立国。礼在,国在……”
殿中静极,卫峥讲得满面红光,激情飞扬,目光炯炯,正欲再引古证今。忽然,一只小手举起。先生蹙眉,心道是哪个小子竟敢干扰他?定睛一看,却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姬姝。
姬姝笔直地坐在最前,听得最是安静专注,平日功课也最勤,每次问答皆对,此刻举手,倒让他颇感意外。
“公女,”他放缓语气,带着几分慈爱,“有何疑问,尽可直言。”
阳光从窗棂间斜落,映在姬姝十岁时的鬓角与眼睫上。她神色专注,唇角微抿,稚声清脆地问:
“先生,您说礼是卫国的脊梁,姝儿明白了。可来日兵临城下,我们是该挺直脊梁,坐等城破国灭,留“守礼之邦”之名,还是该暂且屈身,哪怕折损几分颜面,也要存续宗庙社稷?”
卫峥怔了片刻,显然没人问过他这种刁钻的问题。他沉思片刻,而后嗤笑一声,将手中竹简轻轻一卷,放于案上,高声道:
“礼者,非死物也。礼之本,在安人、存国,而非束手待亡。若守礼而亡,是拘礼;若能能通礼以全社稷,方为知礼。”
他抬眼望着姬姝,带有深意。
“诸位且记住,礼,不是枷锁,是魂。卫若亡,礼又将寄于何处?”
“他日,若真立于此境,诸位能守礼之魂,而不困于礼之形。”
“学生明白了。”
稚嫩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侧。
大周历七百五十二年,暮春时节。
姬珩得卫君令前往燕国结盟,翌日启程。
姬姝自幼喜爱典籍,很早便听闻燕宫藏书颇丰。
在得知姬珩即将赴燕这一消息后,她算准姬珩来拜别母后的时辰,守在他必行之道。
待姬珩出现时,姬姝双眸一亮,快步上前:“阿兄,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燕国。”
少年脚步一顿,身形挺拔,星眉剑目,正是姬珩。见妹妹双眸正巴巴地望着自己,神情恳切,他微抿着唇,一双星眸犹豫不决。
片刻后,少年仍摇了摇头,语气坚定:“诏命只言太子出行,吾谨遵父君之命。”
“若父君许之,阿兄当携我同往乎?”
少年微思片刻,而后颔首。姬姝一向乖巧,最得他心,她若有愿,在他能力之内,他自是满足。
闻言,姬姝朝他行了一礼与他拜别,而后带着侍女亲疾步朝卫后所居之处而去。
“母后,儿有要事。”姬姝疾步入殿。
卫后目光一抬,她方觉失仪,遂敛步收声,一揖而拜,道:“母后,儿欲随阿兄同往燕国。”
卫后微启唇,语气平缓:“此行路远,你阿兄肩盟诸侯,非汝可随,勿妄言。”
“母后常教人,见广则思深。卫国三百卷竹简,儿已皆熟;宫墙之内、苑门之外,方圆十里,儿闭目亦可识。然《禹贡》所载九州之域,《王会》所述万邦之盛,非竹简所能尽,儿欲亲见天下之广耳。”
“你阿兄明日便要启程。”
“是以儿一时心急,方才失仪。”
“你先回宫罢。”
“诺。”
姬姝应声退下。她素来温驯,从不强求,不知母后是否答应,自小守礼的她依言而退。
日暮时分,侍女矜匆匆进来禀道:“公女,夫人来了。”
言毕,卫后已经进来了。
“姝儿。”
“母后。”姬姝起身朝她行礼。
“收拾行装罢,你君父已答应了。”
姬姝闻言,唇角微弯,明眸映光,如花初绽。
“至蓟城后,恭敬以待,毋忘我教。”卫后嘱咐道。
“诺。”
翌日。
太子姬珩乘四马路车,车四角悬挂铜铃,随辙声而清响,和鸾雍雍。
武士在前开道,随从者数十在后,旌旗飘扬。
姬姝乘安车随行在姬珩之后,车制以檀木,雕花鸟于栏。车帷上的轻纱,微风拂动,光影摇曳,侍女矜侍于侧。仅在前路转折时,姬姝方轻挑帷幔,一瞥即放。
一行人从卫都帝丘出发,车队沿着官道一路向北,穿过山川河流,途经数座城邑。沿途春意盎然,杨柳依依,田野间农人耕作,偶尔有牧童骑牛而过,笛声悠扬。
车队每日清晨启程,日暮时分在驿馆歇息,历时半月有余,终于抵达燕都蓟城。
还未至蓟城,远远便见一队人整齐列于城门外。为首的是一位身着朝服的燕国大夫,手持节杖,神情肃穆。见车驾临近,他快步上前,躬身行礼道:“奉燕王之命,恭迎卫太子入蓟!”
姬珩在车中掀帘回礼:“有劳大夫。”
姬姝仍坐在后面的安车内,听着车外兄长与燕人寒暄。
她隔着轻纱看向外面,只见蓟城城阙高耸,以青石垒砌。两侧燕士列戟而立,城门两侧的百姓也被这阵仗吸引,纷纷驻足观望。
初入蓟城,只见城中街道纵横,路旁商铺林立,商贾往来,车辙印深。街侧屋舍多以灰瓦木梁为构,檐角高翘,颇具北地之风。
城中多台榭与鼓楼,高处可望长河。北风自山间而来,携着寒意与松香。城郭之上,旌旗猎猎,士卒巡逻不歇。
市井间亦不乏文士,或着布袍于茶肆辩经,或执简于街旁抄录。货肆中陈列各种漆器、燕刀等,工艺精良,显示燕人尚技之风。
姬姝心叹:燕地民风果毅,城中气象万千。
到了燕宫殿外,姬珩和姬姝前去拜见燕王。
燕殿内,一人头戴冕旒,正坐于殿内。他双眸虽小,却炯炯有神。胡须整齐,唇角微微上扬,总带着笑意,正是燕王姬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