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蛟在前引路,青瑗拄着竹杖跟在后面。
她扭伤了脚走不快,只能一步一顿地踏上白玉石阶。就这样,她终于进了心心念念的平西王府。
穿过青龙照壁,他们沿着青石板路缓步而行。
平西王府按一品大员规制修建,前院中轴线上有三重大殿,一座高过一座,朱红的高墙与黄琉璃瓦铺就的重檐庑殿顶,庄严肃穆,彰显主人高贵的身份。
一个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官员手握卷宗,穿行其间,忙着处理当日的公务,全然无法分心他顾。
他们沿着抄手回廊,穿过两道侍卫把守的垂花门,进得后院。入目是宽广不知边际庭院,蜿蜒的回廊连接院落,走在廊中一眼望不到头。
青瑗感到自己如同进了一座大型园林,其间草木顽石相映成趣,清凉幽静,鸟语花香。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日头西沉,天边的云霞由绯红渐渐转为青黑,暮色悄然四合。青砖筒瓦的亭台楼阁轮廓隐入夜色。
这时,鱼贯而出的侍女提着灯笼,依次在檐下与廊柱的铜钩处掌上灯笼。她目力所及之处,都被灯火照得通明。
穿过月门后一丛翠竹,青瑗被引到王府东北角的一处小院外。她抬头看去,在昏黄的廊灯下,依稀辨得“灵来院”三个大字。
灵来院么……
灵来这名字……倒恰恰贴合了她这重活了一世的幽灵身份。
她忍不住从心底生出几分自嘲来。
走进院中,却见是一副年久失修的破败景象。
庭中落叶堆积,杂草丛生。院子西南角,还生长着一棵枣树。那树干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枝头挂着几片摇摇欲坠的黄叶。
院中房舍环抱,各配耳室,屋舍用途齐全,断不会让人觉得缺少了什么。不过屋内屋外俱是黑黢黢的,无人点灯。
青瑗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况且前世也曾流离失所,流落荒郊,吃尽了苦头。
但王府里竟还有这么既偏远又破旧的屋子,乍一看到还真不太适应。那屋顶的瓦片,怕是连遮风挡雨都成问题。王爷把她安排到这个院子,还真是……不安好心。
或许是叫她知难而退吧。
以为不让她好过,过上几天,她就会灰溜溜地自己离开?
那他可想错了,她这次,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詹蛟对着身后空空的院门道:“来人。”
转眼间,两名侍女提着灯笼进了院门,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等候在门外的。
这两人行动间有些拘束不安,不似青瑗见到的别的侍女那般有条不紊,似乎是临时接了通知,毫无准备被分来此处伺候。
“你二人在灵来院中伺候。”詹蛟冷着脸吩咐道,声音并无半分亲厚。
“是。”两名侍女深深低头行礼,如此一来,站在她们身前的青瑗只能看见她俩乌黑的后脑勺。
詹蛟点头示意,又回头对青瑗说:“您有事吩咐她们,在下告退。”话音刚落,人影已消失在几丈之外。
根本就没想等青瑗回应。
她本想留住指挥使,问问何时能见到王爷。但刚说出“大人”二字,詹蛟就跟脚底抹油似的,不知使了个什么轻功,三两下就消失在翠竹林里。
她拖着伤脚又追不上他,只好在心底叹了口气。
指挥使大人这般行事,若说没有得到平西王的命令,她是不信的。
她回过头打量近前的侍女,她俩一人提一只灯笼,浅色的百迭裙在暖光下呈暖黄色,衬得两名侍女温婉可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有些战战兢兢,在新主子发话前不敢抬头。
青瑗心想自己人生地不熟的,也无人可依靠,要从两名侍女身上打听些王爷的事,可得先和她俩熟稔起来,而不是眼下这般疏离。
“抬起头来,你俩叫什么名字。”青瑗开口问道。
两人闻言终于敢抬起头,次第道:“回道长,奴婢巧兰。”“奴婢巧蕙。”
青瑗见两人眉目相似,猜想她俩应是姐妹。
“巧兰,巧蕙,是王爷让你们来的吗?”
“回道长,是周管事点我俩来的。”
“是么。”
青瑗不知道周管事是谁,但想来多半是打理内院杂务的管家。她只觉得眼下的情形,怎么看她们被打发来,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可她二人恭恭敬敬,没有丝毫懈怠,也是十分难得了。
她轻笑道:“如此,有劳你俩照顾了。”
“这是做婢子的本分。道长,奴婢扶您进去吧。”其中一个长相俏丽些的侍女,见青瑗扶着竹杖,连忙放下另一只手的杂物,前来搀扶她。
“我自己来就成。你们先去掌灯吧。”
“是。”两人得了令,走在前面进了院子,麻利地将檐角的灯点亮换上。一时间,黄澄澄的灯光得以照亮小院。
青瑗缓缓向正厅走去,路过花圃时,她不经意间一瞥,发现杂乱的花圃里,杂草的乱生,其间竟开着紫色的小花。
乍一眼看到这花,她惊喜极了,不顾脚伤地蹲下去,以指轻抚叶片,笑道:“这里竟有秦艽,这花以往我只在书中见过。”
她曾翻阅《医经》,习草药医道。奉州地处西北,有秦艽并不奇怪。只是青瑗毕竟来自南地,在她生长的地方,从没见过这书中记载的植物。
十道九医,她在青云观时,也常去山间采药。每当遇见可入药的花草时,她都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久而久之,山间的花草,就变成了她的朋友一般。它们习性特质迥异,长在漫山遍野,或是悬崖山洞里。关于这些草药,她讲个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有白雪似的刺槐花,浑身是刺的毛莓,翠绿的地锦……
而眼前的这片秦艽,则有着浓艳的紫色,给走进这方寥落天地的人,带来恰到好处的动容。
青瑗站起身,不由得对这院子生出些许好奇来,遂问道:“你们知道这院子以前住过谁吗?”
巧兰一脸“我不知道”的神情。而她身旁的巧蕙看上去比她年长,脸型圆润,额头饱满。
巧蕙凝神思索了一会,答道:“回道长。这座小院,是老平西王的军师云邈真人的旧居。”
“哦?”
听这名字,也是个道士?
她曾听说,平西王幼时体弱,瞧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后来老平西王请了许多道士想办法医治,连驱邪也用上了,也无甚作用。
自那以后,就有传言说老平西王不喜道士,还停了奉州内道士的道籍考核,数年未曾签发一张道籍。这就导致了奉州百姓虽也向道,但无处出家,只能断了出家当道士的念头。
正因为此,要想师门另外三人全都获得平西王的庇佑,少不得要求到平西王本人头上。
不过今夜……定是见不到王爷了。
这院子少说也有三五年没住过人了,也不知道那云邈真人,离开王府后去了哪里。
推开门,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青瑗掌灯看去,看见墙角屋檐起了层层蛛网。用来待客的正厅都是如此,更别说卧房和书房。
青瑗拄着个竹杖走了这么久,脚腕早已疼得不行,只是一直强忍着,从不喊停下来歇息。待终于见到了坐塌,草草用袖子将其上的灰尘拂去,坐下倚着靠背休息。
而巧兰和巧蕙早有准备,拿着苕帚毛掸子和巾帕等洒扫用具忙前忙后,干净十足地将屋子彻底打扫了一番。
这房子年久失修,瓦片散乱,有的已经碎得看不见全貌。
而此刻的屋顶上,无人发现的是,一只黑背白腹的猫,正透过瓦片的缝隙,一双圆润金瞳居高临下的盯着屋内之人。
此猫正是平西王裴怀安,或者说黎扶景所化。他常常变换成猫,游走于王府的屋顶之上,做些身为人时无法做到的事。
比如,神不知鬼不觉地监视细作。
小裴怀安先天不足,长到十三岁夭折,在离开人世前,裴怀安央求他这孤魂野鬼,替他担下长子的责任,保裴氏一族的性命。
不过那小子可没提过,这些责任里还有个未过门的妻子……
还是个出了家的道姑。
青瑗得了空,将肩上青布包袱卸下,放在桌上。又取下头顶木簪,任一头青丝泻下,如墨汁浸染般黑亮。
她盯着手里的木簪出了神。
她记得在这一路上,每行善事,木簪的光芒就亮上一分。在今早赶路前,它曾光芒大盛。可眼下,它却暗淡无光,变得与一根普通的簪子没有区别。
这事放在道门里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这一路她积累下的功德为她挡了灾。
至于是什么灾……
她脑中闪过架在她脖子上那两柄钢刀,还有一路上生死一线的时刻。
若不是一路上广结善缘,积功德,
屋顶上的黎扶景不明白,一根簪子有什么好看的?难道里面藏了毒,或是什么暗器?
它头微微向右一歪,金色眼瞳透出不解——果然这女子不可小觑。
青瑗心中有了推断,重新拿起簪子,将一头青丝挽起。
巧兰巧蕙手脚麻利,不过半个时辰,就将正厅和卧房收拾出来了。青瑗见她俩还要去打扫书房,忙唤了她俩过来。
“书房明日再打扫吧,还没用晚膳,先去寻些吃食。”说完,她一左一右拉起两人的手,一手塞了一张金黄的符纸:“这是贫道请来的三清化厄符,贫道身无长物,愿以此相赠。”
姐妹俩是识货的人,见了上面的金色纹路,繁复符文,哪能不明白这符的稀有,“谢道长!”
她俩本想待下次休沐日,相约去垣华观捐些香火钱,求取平安符。没想到道长初次见面,就赠予她姐妹二人此物。
“且记得心正则灵,收好吧。”青瑗模仿着得道高人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
她俩连连道谢,心里盘算着要绣个香囊将平安符缝起来,随身佩戴。
“道长行了一路,定是饿了吧。我这就去厨房传膳。”巧蕙贴心地提议。
青瑗点了点头,目送巧蕙离去。然后在摇曳的灯火里,望向这破败的院落。
等脚上的伤好了,定要把这院子打理一番,种上草药。
正构想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唤门声:“道长在吗?”声音粗亮,口音有些奇怪。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青瑗从塌上站起来,拄起竹杖想出门去瞧,巧兰急忙来扶她:“道长且歇着,是雪夫人和她的侍女阿朵。”
“请她们进来。”青瑗神情澹然道。
巧兰称是,长声应道:“道长请两位进来。”语罢低声向青瑗介绍:“雪夫人名唤阿史从雪,是天狼族阿史部献给平西王的美人,大家称她为雪夫人。唤门的阿朵是她的侍女。”
她略作犹豫,又瞅了眼青瑗的神色,接着道:“她出身天狼族,可不是什么好来头,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王爷抬她进府。”
青瑗眼底掠过一丝波澜,睇了巧兰一眼。
方才两个侍女站在一起时,见两人皆是低眉顺眼,如今屋子里只余下巧兰一人,话一多,就显出几分机敏来。
没想到平西王,虽未大娶,却已有了妾室,还是个天狼族美人?
明明不喜欢她,却要留下,这个平西王,为何要如此耽误这女子?
天狼族和大昌国交战数年,平西王趁狼王内廷大乱之时,一举收复边西六州,重新划定两国边界。交战数年,这两年倒是风平浪静,还重启了互市。
正寻思着,两名年轻女子款步而来。走在前面那个身形纤弱,一身浅色的短袄下是火红的褶裙,额间缀着异域风情的彩珠璎珞,更衬托得人比花艳。
这位该是雪夫人了,只是不知为何,她眉眼间带着挥不去的哀愁。
她身后那名紫衫侍女,神色漠然,衣衫下的身材矫健,步履沉稳。
“见过姐姐。”阿史从雪行了大昌国的女子礼,声音柔婉又清冷。她官话说得很溜,没有阿朵似的异族口音,“听闻姐姐入府,从雪特备了家乡的糕点,聊表心意。”说罢,伸出纤纤细手,从阿朵手里接过食盒,双手递过来。
巧兰忙上前接过,轻放在桌上。然后提来茶壶,给二人斟茶。
青瑗回了礼,道:“雪夫人有心了,快请坐。”
正饿着,就有美人来送点心。青瑗对这个雪夫人,现在是怎么看都顺眼。
阿史从雪似弱柳扶风般坐下,一双兼具深邃与柔美的眼睛低垂,却眼角微挑,暗中打量着青瑗:“不知姐姐在何处修行?”
“伏寿山,青云观。”青瑗跟着落了座,端起茶杯,浅啜一口。但茶水下肚,肚饥的感受就更加明显。她望着那精美的装糕点的食盒,兀自盘算现在打开吃算不算失礼。
阿史从雪端起青瓷茶盅,并不急着饮用,而是浅浅地嗅闻茶香,“听闻道长是王爷故人之女,数年前与王爷有婚约。可是真的?”
原来看望送点心是顺带的,试探虚实才是本意。
这般试探,是为了男人争风吃醋吗?
她来王府虽是借婚约之名,但从未见过平西王,更别说为了他跟府里的女人争宠。不过她眼下对王府内一无所知,还是少说少错,少暴露自己为好。
这般想着,于是她淡淡答道:“是真的。”
“原是如此。那姐姐可知道,有传言说天子有意赐婚?若传言为真,那道长日后……”她意味不明挑眼看过来,话中似有深意。
青瑗怎能听不懂,她这是提点她若是婚约未成,日后处境尴尬。
可雪夫人哪里知道,她才不在乎什么赐婚不赐婚的。若王爷有赐婚这一层顾虑,王妃之位不许给她,而是答应她所求之事后就将她打发走,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哦,是吗?”青瑗低下头又饮了一口茶,对围绕着男人的话题感到些乏味,就算闲聊,她更愿意聊些别的。
比如说……
“雪夫人,近来可有什么难处?贫道可能为你做点什么?”
“什么?”阿史从雪微怔,意外话题怎么转得如此之快。但对方既然不想接话茬,她也不好追问。
出言试探本不是她的本意,奈何阿朵奉了长兄阿史阜征的命令监视她,令她务必盯着平西王后院的人,她才不得不前来。才见了对方一眼,她便察觉青瑗绝不是困于后宅妇人,而是有着鲜活生命力的女子。
阿史从雪回过神来:“姐姐为何如此问?”
“贫道修道之人,每日愿行善事,若雪夫人有什么贫道帮得上忙的,尽管道来。也算是帮贫道完成祖师的课业了。”
“明白了。”阿史从雪听说过大昌国的道家习俗,在她的家乡,也有信奉山神的阿嬷和阿公,嫉恶向善。没曾想这想当王妃的道姑,竟然也是这般真心向善。她感到有些惭愧,还有些佩服她能听从本心地活着。
阿史从雪泄了气,不愿再试探,于是道:“从雪暂时还未想到,日后再告知道长可以吗?”
青瑗微笑道:“自然,你什么时候来告知我都可以。”
阿史从雪见青瑗虽然面带微笑,却有疲色,遂缓缓起身,浅浅笑道:“姐姐好生休息,从雪就不打扰了。”说罢,她又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精致的小瓷罐,“这是跌打损伤的药膏,若不嫌弃,道长可用来治脚伤。”
青瑗本想的是明日找管事讨些草药,如此一来倒省得跑一趟。这雪夫人,虽然是来试探的,但又送了糕点,又送了药膏,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体贴女子。
只是有这般心思的女子,为何会有挥不去的愁容呢?
“多谢雪夫人。”既然对方已看出她伤了脚,她便不再勉强自己,对巧兰道:“巧兰,帮我送送雪夫人。”
“是。”
巧兰将雪夫人送至灵来院外。
那盒糕点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上,青瑗打开食盒,其间紫色的花朵样的糕点精巧可爱,散发着扑鼻的香味。她捻出一块,轻启朱唇,咬下一角品尝,入口即化,还有一味不知名的青草香。
真好吃。
青瑗心情瞬时就好了几分。
巧兰送客回来,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道长,雪夫人说的是真的吗?天子将赐婚王爷。”
青瑗一口将剩下的半块也吃掉,随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我如何能知道呢?我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想要活得长寿,就要闲事少关心。”
巧兰心想这怎么能叫闲事呢,若是王爷大娶,那道长将来如何自处……
不过巧兰这些心思,青瑗无从得知,也并不关心。她吃了糕点,已有七分饱,就萌生了困意。于是让巧兰告知她打水处,又遣她去接了巧蕙,自用晚膳去。
在房顶目睹这一切的黎扶景,眼睛一眯。方才这两人的对话,倒是无懈可击。
那个阿史从雪,是当年阿史部投诚所献,他回府的时候,人已经被送来。他本就对天狼族有所防备,怎么能忍一名眼线在身边?
除非本就是为了将计就计。
阿史部男女老少悉可充兵,就连阿史阜征的亲妹妹也能来做细作,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它眼中寒芒乍现,心中浮起冷意:战事迟早又起,届时一个假情报,可令天狼铁骑有去无回。
思索间,屋宇内的女子已不见了身影,它动了动耳朵,听到隔壁一处小室传来响动,于是轻巧地一跃而起,又无声地落到对面屋顶。
光线从瓦片缝隙间透出,它伸出尖爪,无声地拨开半块碎瓦。
第二章就展开故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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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化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