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沿江而下,岸边的山也被推远似的,与众人无声地道别。
牵引了众人思绪的不渡山,也仅仅是路程中所停靠的一站,在众人眼中化作延伸向天际的墨绿影子。
这时,一声鸣响划过天际,站在船舷的青瑗被吸引过去,望着升起的信烟,头未转地问道:“那是信烟?”
詹蛟站在青瑗侧后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是王爷的信烟,他已带人到了私矿,同时也接管了庆王墓。”
青瑗难掩讶异:“王爷真来了?”
她脑海中闪过那只金瞳黑白猫的身影。若是王爷在附近,那猫跟着他来了,那在矿道里见到它,就可以说得通了。
詹蛟低垂着眉眼,声线冷淡,“嗯。”
“哦。”
从王府出发时,平西王就不在府上,不知去向。
早知他亲自前来,她说什么也会等着见他一面,好将怀中那枚已然温热的印信交予他,完成阿史从雪所托。
偏偏她无权得知平西王的行踪。
詹蛟低下头,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其实他并不明白,这位拿着婚约进府当了侍女的道姑,王爷到底信任她几分?是拿她当自己人,还是防备着?
恐怕连平西王自己也不知道。
好在青瑗也就一问,并未打算追问为难指挥使大人。
“既然王爷亲自坐镇,贫道便放心了。不过……贫道觉得,此事还不止于此,或许别处还能找到线索。”
詹蛟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人已经在船上了,还能怎么查?
“指挥使,你可忘了一个人。”她将眉梢一挑,尾睫扫出一丝锋利来,“将土夫子带来。”
詹蛟有些恍然,原来是他,怎么把他给忘了!
“是。”
人就关在船舱里,他交给属下后,就一直没再去过问。那看押的护卫,以为要将这人押着上路,未做请示就将人带上船。。
谁知道詹蛟不过是操心的事太多,将那人给忘了。
难道说一个盗墓未遂的土夫子,还被吓到失心疯了,还能藏着什么重要线索不成?
青瑗心中并非那么笃定,但她从小就有一种天赋,便是相信自己灵光一现的直觉。这种天赋帮助她在悬崖边救回了大圣——道观里那头黄牛。这样的天赋,或者说直觉指引着她,令她是无论如何愿意去探究一番的。
傍晚,夕阳落山,天气转凉,青瑗取来一身素色的风衣,披在身上挡寒。
船上提供的,也不过是些冷冰冰的干粮,给行路人填填肚子罢了。如此,即便是吃了东西,她还是觉得冷。
偏偏人被绑在甲板上吹冷风。
“你现在可以说了。”她神情凝重地坐在一张杨木椅上,食指扣着扶手,面向被绑缚在椅子黑痣土夫子,冷冷发问。
土夫子衣不蔽体,被冷风一吹,瑟瑟发抖。
早在墓室里,这人发疯般引路之后,她就猜到,他的脑子,多半是清醒了。
而詹蛟也证实,带他从暗河遁走,被河水一泡,此人再也没有先前的疯状,应该是彻底醒了。
醒了,意味着想起了一切,就可以问出些什么。
私矿的事,自有平西王去查。而庆王墓的事,这四名土夫子如此有备而来盗墓,或许背后真藏着什么线索。
这人依旧是蓬头垢脸,表情呆滞地楞楞盯着对面,身体即使被绑在木椅上,却有些古怪地扭曲。不过现在,任谁都能看出,他整个人不再疯癫,倒是显出一种出奇的平静来。
“我……我……”他缓了半晌,舌头打结一般地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船行晃晃悠悠,甲板上又冷,青瑗那股晕船的劲又上来,这令她不如平常有耐心,语气中也多了几分不耐烦。
“小、小人名叫王大痣。”对面之人早就见识过詹蛟这帮人的武力,更何况命捏在别人手里,不敢不老实。
“和你一起来的那几人呢?”
被问到同伴,王大痣瞳孔瑟缩了一下,显然想起来了什么惊恐的画面,“我爹,我叔,我堂哥,在暗河被冲走了……还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青瑗抬头去看詹蛟,他轻微地摇了摇头。王大痣并没有撒谎,詹蛟也令几名护卫沿河搜索,一无所获。那三人,目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几不可察地收回目光,继续问道:“那我问你,庆王墓的消息,你们从何得知?”
这是青瑗最关心的事,据她所知,土夫子中,寻墓的方式有很多,普遍讲究“望、闻、问、切”,不同门派还有自己独到的寻墓方式。而这群人能顺利找到庆王墓,定是有自己的门道。
王大痣直楞楞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实处,盯着青瑗的脸,带着几分狐疑,“道长难道没听说过?关于庆王墓在不渡山的传闻?”
“自然是听过的,但贫道知你们有备而来,而且真能找到那墓,这不仅仅因为传闻,定然有自己的门道,对吧?”
王大痣见左右围着数名太阳穴鼓胀的护卫,而眼前的道姑虽然小小年纪,眸光中却透着股刨根问底的韧劲。他跟着家人走南闯北多年,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见的,明白眼下实话实说才能活命,只好点头道:“的确……我们有八成把握,能找到庆王墓的位置。”还未等青瑗开口问,他紧接着说:“这八成把握来自于我们村的一个疯子。”
青瑗挺起腰背来,王大痣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她想听的关键。
“他某天突然说,去、去不渡山,寻庆王墓宝藏。”他咽了口唾沫,“一开始,我们也将信将疑,并不在一起,直到我们从他的住处,找到一张纸。”
青瑗听到那个“疯子”的时候,就打起了精神。而听到“一张纸”的时候,她更是凝神细听,不放过任何一个字。
“所以你们就下定决心干票大的?”
王大痣咽了口唾沫,“小人,小人本早已想洗手不干了,奈何今年发大水,庄稼遭了秧,这才铤而走险。”
青瑗并不全信这些话,土夫子往往子承父业,一个村沾亲带故的,都以此为业,怎会轻易洗手不干?这多半是事先编好的说辞,不过为了减轻罪责。不过,遭了水……倒很可能是真的。
“那人的来历,你可知道?”
“不知道。只知道他十多年前,逃难到我们村的。我们村猎户看他可怜,就留下他了。”
“那张纸,是什么?”
“是、是一封信,不知道那疯子从哪得来的,只知道他背后之人,给他下令,命他秘密查访庆王墓,务必取得庆王宝藏。”
青瑗心念电转:疯子?又是一个疯子?还是有密信的疯子,这疯子的身份,真是格外可疑了。
她沉声问:“那人、那张纸,现在何处?”
“在、在我们村猎户家。”
“你们村?”
王大痣被她的眼风一扫,意识到自己没说清楚,赶紧补充道:“小人家住济县,王家村。”
济县,正是地处奉州和鄢州交界之处,他们要借道之处,而这个县是齐王的辖地。
或许,这就是天意?
青瑗隐隐觉得,那个“疯子”,或许和袖袋中的那本手札,甚至母亲给自己的信都有关系。但这也只是揣测,在见到那人之前,现在妄下论断为时尚早。
接下来,青瑗又问了一些自己关心的问题,不过没问出更多线索。她头晕的感受愈发明显,只得挥了挥手,请护卫将人带了下去。而她也在夜色中回了船舱休息。
江面风浪愈疾,船舱一阵晃动,将她从半梦半醒间摇醒。
一个来历不明的疯子,一封密信……
她披上外衫,穿一双青色的绣鞋,在船舱内一边踱步,一边思索着。
走到窗边,她将窗推开两指宽,向外望去。
今夜无月,星光却明朗。
索性也睡不着,借着随着波浪晃晃悠悠的烛光,她翻开了那本从庆王墓中带出来的手札。
这是七十年前的秘辛,一些早已随斯人逝去而掩入地下的往事。而今,随着几个土夫子,浮上水面。
宁王,高祖皇帝的亲哥哥,一个本该登上皇位的长子,却死在春秋鼎盛之时。
他的死并不是结束,在那之后,宁王案牵连之人甚重,多达数千人。
而庆王,作为宁王的一母所生的弟弟,因夜与宁王私会,被放逐出权力中心,从此隐遁于山水之间。
他们的时代,距今已有数代人之久,原本消失的影响力,今时今日,随着庆王墓的面世,那夜庆王夜会宁王的真相也浮出水面。
手札所记,当夜,庆王问兄长宁王,是否有夺位之意,宁王答:恐不由我。
这是何意?
他就算不反,以高祖皇帝的多疑,决计不会相信。且他的众多追随者,也在推着他走向那一步。
然举事,需借势,那是一个还算政通人和的时代,未及乱世,没有举事之势。
若是不得不举事,又料定结局必败,能做些什么?
这就是宁王召庆王夜会的真相——托付后代以及宝藏。
“扑通——”寂静的夜里,落水的声音与水波的声音融为一体,几不可闻。
船舱外火把突然亮起,踢踢嗒嗒脚步声在木甲板上踩得嘎吱作响。
青瑗推开门,随手拦住一名护卫,问道:“怎么回事?”
“回道长,王大痣跳水跑了。”话音刚落,就有熟水性的护卫,除去衣物跳下水去追赶。
一滴、两滴……
雨没有预兆地落下来。
江面变得并不平静,行到这一段,水涨,雨落,水势渐急。
江心隐隐可见漆黑的漩涡。
这是接近水患之地了。
青瑗焦急地说:“江中水急,快拉水里的弟兄上来,别去追了。”
眼见着水流愈急,即使会凫水之人,也容易卷入茫茫大江中不见踪影。
几个湿漉漉的人被船上的人拉上来,回舱去穿衣服暖身。
“看来,王大痣对水况也颇有了解,才会早不逃晚不逃,偏偏挑了这时候。”青瑗望着茫茫月色,“还有多久到济县?”
“约一个时辰。”
“这里还有雨,看来那地方水患还未停下。”青瑗眉头微皱起。
“据传,济县是附近受灾最轻的地方,怎会如此?”詹蛟安顿好护卫走来。
青瑗遂问道:“指挥使,贫道问你,这是几日前的消息?”
“五日。”
“你看看这雨势,受灾情况必然也是一日不同一日。王大痣家中还有何人?”
“尚有一老祖母。”
她点点头:“ 王大痣此人,狡诈且有些本事,但或许他不会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