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深秋不比往常,天空像被生生捅了个窟窿似的,时而急风骤雨,时而云散雨歇,留下满是湿痕的庭院。
青瑗立在廊下,望着院中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鹅卵石地面,连日的雨早将上面的灰尘冲刷得干干净净,石缝里也不见一丝杂尘。
她恍惚忆起,前世这个时节,也是多雨,她在青云观中,也是这般将庭院扫洒得纤尘不染的。
那时候,还在忙些什么呢?
她记得自己总担心三清殿屋檐漏水,打湿了三清祖师像。于是拉上师姐、师弟,趁雨停的空当,给青瓦顶上笨拙地铺上一层茅草。
那个时节,山路泥泞,没有人愿意把砖瓦运上山来,只能用茅草挡雨。
连绵的雨水拦路,也没了香客上山,观里的香火也断了。每日望着空空如也的功德箱,众人都苦着个脸,为吃不饱饭发愁。
储存的粮米见了底,糠粥一天比一天清稀。尽管师父再三叮嘱,莫去后山,恐有滚泥落石。她们还是忍不住冒险进山,只为了摘些果子与菌菇充饥。
因为实在是太饿了。
山里的泥土就没有干的时候,湿漉漉的,一脚踩下就会陷进泥里。可他们管不了许多,满身脏污地在山里摸爬滚打,不知疲惫。
他们就这样,靠山吃山,饥一顿饱一顿的,竟也挨过了秋冬,到了次年开春。
这样缠缠绵绵过了半个月后,某天清晨,阳光没有云层的遮挡,洒下庭院,青瑗推开窗,欣喜地发现连绵的雨终于停了。
那日葬仪后,裴怀忻又被关进了瑞泽院,詹龙作为他的护卫,因没有劝住主子,也去领了罚,关在院里陪着。院外也加了护卫人手,这回真是插翅难逃了。
青瑗偷偷去看望了几回。她学聪明了,不再跟冷面护卫硬碰硬,转而爬上院东角那棵老槐树,藏在枝叶间,从上往下眺望院里的动静。
第一回上树,她见到温敦抱着书进去了,没多久又唉声叹气地走了。她不禁抿嘴偷笑。
这第二回,不知怎么回事,裴怀忻竟然从温敦手里接过厚厚的几卷书进屋。
青瑗惊掉了下巴,心里乐道好小子,你终于在你哥的淫威下服软了么?如今知道用功读书了吧。
她扔下一颗小石子,落到裴怀忻的脚边,引得他抬头望见,对她比了个鬼脸。
到了第三回,她蹲在树上等了许久,却再也没有在院子里看见旁人的影子。
而那次上树之后,她便被几个护卫请下了树,失去了偷窥的机会。
山君阁当差并不需要时时守着,因此青瑗在当差的空当,还去杏轩取了几贴补身子的药,给住在寒听轩的阿史从雪送去。
阿史从雪依然是那副清减的病美人模样。
她仍像往日那般斜斜倚在乌木栏杆上,胭脂色衣襟有些松散,露出苍白的肌肤,指尖虚虚搭着木栏,垂着眼望着池中的游鱼,神色恹恹。
她接过了药,道了谢,又将药随意搁在身侧。似乎对养好自己身体一事并不在意。
送完药,左右无事,青瑗贴着栏杆坐下,留下闲聊了一会,“雪夫人,你身边的那个侍女,我似乎很久没见过了。”
“她呀。”阿史从雪唇角勾过一抹讽意,“你就当她‘回家’去了吧。”
回家?
“是回天狼族?”青瑗眨了眨眼,不禁发问。
“不是天狼族,而是更远的地方。”阿史从雪眼中凝着冰雪般的冷色,那冷色使得青瑗心头一凛,聪明地选择没有继续追问阿朵的去处。
“你会想家吗?”
因为两人日渐熟稔起来,青瑗的提问也愈发大胆了些。
“想家?”阿史从雪重复着这两字,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可那抹怀念中又夹杂着些别的情绪。
她问道:“今日你着急回山君阁么?”
青瑗摇了摇头,“院子都被扫洒了五六遍了,书册也理完了,没别的事可做。”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阿史从雪偏了偏头,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片灰影。
“从前有个小女孩,心高气傲得很,从小众星捧月般长大。她的兄长,不过是跟在她身后的小跟班,碰上了她,也只有吃瘪的份。”她指尖在木栏上轻轻划着。
“后来,这个小女孩长大了,却被告知要修身养性,学习弹琴刺绣,只为嫁人当一只笼中雀做准备。她样样都胜过她哥哥,她哥哥却可以当鹰,去军中驰骋,她却只能做供人赏玩的鸟,这叫她如何甘心?”
“她也是一头鹰,她也想翱翔长空。可她的亲人,却亲手折她羽翼。所以你问我想不想家,我不知怎么回答,只能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
青瑗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子,斜斜地倚靠在栏杆上,果然觉得轻松,不由有些理解阿史从雪,轻声道:“谢谢你的故事,我听懂了。”
“你是在这个府里,第一个对我好的人。”阿史从雪突然坐直了身体,握住青瑗的手,“跟我走好不好,别在王府当笼中雀了。我带你去广阔天空,待我们的羽翼丰满,我们一同翱翔长天。”
她神情认真,一双深邃的眼睛满是诚挚。
青瑗吓一跳,忙道:“我、我并非是满足于做这个后宅中的困鸟,我留在此地,是因为有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青瑗望着她期盼的眼神,缓缓地摇了摇头。
阿史从雪眼里的光黯下去,慢慢收回了手,“既如此,我不勉强了。”
这次谈话,青瑗心里有了揣测。阿史从雪,似乎在谋划着离开王府?
她将此事压在心头,没对任何人提起。
就这样,青瑗每日扫洒庭院,整理书册,灯下伴读,日子过得飞快。
平西王府里做侍女,除了熬夜陪读,要强迫自己醒神,其他时候倒和在观中清修时差不多。
当初肩上的伤口,当初的早已落了痂。青瑗想,是时候跟平西王提启程去接人的事了。
山君阁二层,平西王在书架旁翻阅书籍。
青瑗端着热茶奉上,余光一瞧,眼皮跳了一跳,又是与《大昌水经注》类似,与治水有关。
“王爷,鄢州那里有水患么?”她在心里憋了这么多时日,问出口时,指尖有些发紧。
自从那日去信后,半月过去,久久未得到回复,她不禁对鄢州的现状越发揪心。
“你终于问了。”黎扶景头也没抬,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次一问,“还没有消息。”
“怎会没有?”青瑗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册,“王爷神通广大,怎会不知?”
黎扶景这才抬眼瞧她,“你以为本王当真无所不能?”
青瑗眨了眨眼,眼里明晃晃地说着:“不然呢?”
黎扶景没有接话。
“王爷金口玉言,您说没有消息,那定然是没有消息。只是,王爷,我是否可以出发去鄢州接青云观的人了呢?”
黎扶景不置可否,安静的山君阁里只能听见翻书声。
“王爷?”事关青瑗最关心的事,她不由出声催促。
“来了。”黎扶景眼皮轻抬。
什么?
青瑗疑惑转头张望,只听见一息过后,木梯口走来一人,正是风尘仆仆的詹蛟,皂靴上沾着泥点。
“詹指挥使,你、你怎么走路没声啊?”
“王爷,青姑娘。”詹蛟见了礼,抬眼瞧了瞧平西王的脸色。
黎扶景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说。”
“奉州与鄢州相接的回龙城,数日前遭遇水患,周边八个县城,均有不同程度遭灾。”
“长、长乐县城呢?”青瑗心猛地揪紧,焦急问道。
“长乐县只受了些许波及,但受损并不严重。”
青瑗长舒一口气,却又揪起心,替那些受灾地区的百姓担忧起来。
“朝廷可有赈灾?”
“听闻朝廷正在筹措赈灾银。各地知县先自行救灾。”
正在筹措?
青瑗咬了咬唇。
等朝廷赈灾,岂不是什么都晚了?
“王爷……”她话到嘴边,又顿住。
“奉州境内,本王自会派人。出了奉州,本王的手就触不到了。”
“王爷,可否允我明日启程?”
“詹蛟,前往长乐县青云观,现在何路还通?”
“回王爷,原本陆上所经过的的茅县、陂县均被水淹,桥也冲垮了几座,如今只能绕路,从和齐王属地济县借道。”
“王爷,青瑗愿往。”青瑗凑上前一步,背挺得直直的。
黎扶景沉了沉眼,从腰间解下玄铁令牌,抬手递给她,“詹蛟,你带二十护卫,护送她。”
“属下领命。”
“谢王爷!”
青瑗激动地接过令牌,她等这一刻,等了太久。
她这么久以来,没有收到师父的回信。令她十分担心。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回去收拾,明日出发。”黎扶景摆了摆手。
“谢王爷!”
一下子,对这个刁难她不让她早睡的主子,青瑗也有几分看顺眼起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王爷的塌上,只见猫毛,可再没见到那只黑背白腹的小猫。
青瑗决定等她回到王府,再与王爷询问此事。
夜里,青瑗睡得正香。
一个黑影来到她床前,将她的嘴捂住。青瑗惊慌失措,正要挣扎。
“是我。”一个柔婉的女声低声道。
竟是阿史从雪!
青瑗噤声,避免被东西耳室的巧蕙巧兰听见动静。
“我要走了。”阿史从雪说。
“你要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帮我把这个转交给王爷。”青瑗手里接过一个冰凉的玉印信,她声音轻得像鸿毛拂过,“来日,还请他留我阿史部一条生路。”
“你……”
“山高水远,有缘再见。”阿史从雪含笑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次日清晨,青瑗揣着那枚玉印信,带到山君阁,但却不见王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见到个人问。
青瑗无奈,受人所托,这东西,务必是要当面带到的。
到了出发的时辰,她带上包袱,走到东门,一辆宽大的马车,詹蛟正扮作车夫模板,候在车辕前方。
“王爷还在府里吗?”青瑗问道。
“不在。”詹蛟打量着她的道姑打扮,正如初见时一样,“王爷说,此行只做寻亲,不可透露身份。”
“明白了。出了王府,青瑗仍是道姑。”
不好意思,家里有事耽误了两天,这一章是过渡,马上就可以换地图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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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