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涨了秋池,凉风落了秋叶,屋内的灯油燃尽又被添满,如此往复三回。
熬到后半夜,青瑗的眼皮实在是撑不开了,额头一点一点,仿佛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青丝梳作的百合髻的重量,头重脚轻地倒地。
黎扶景一丝余光蜻蜓点水般掠过身旁晃晃悠悠的身影,嘴角悄悄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待批完了面前最后一本绿丝绢作封面的奏疏,他轻揽拂袖,稳劲收回最后一笔。
青瑗迷迷糊糊中看到这一幕,心想可算能就寝了吧,仿佛看见周公在不远处向她亲切招手,邀她梦会。
她暗暗盯着他凌厉的下颌,以及线条分明的唇线。只盼着那根唇线稍分,吐露一句“去歇了吧”来。
哪曾想,黎扶景偏不遂她愿,不知从哪拿出一本厚厚的《大昌水经注》,饶有兴味地翻阅起来。他看得很快,骨节分明的修长两指夹着书页一页页翻过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声音传到青瑗的耳朵里,简直堪比师父唱的催眠曲,没一会儿,她恨恨地发现自己的睡意已然更上一层楼,差一点整个人直接睡迷糊,栽倒在地。
其实黎扶景所捧读的书青瑗也曾研读过,书中详细记载了大昌国的所有水系支流、山脉、城郭。她在道观时,这本书是学习风水堪舆的参考,因此她对此书并不陌生。
可此刻,她头脑被困意占据,剩下那点不得立睡的怨恨,就莫名转移到那人手里的书上,她怨怨地想到:这书真有那么好看吗?
这家伙批阅了半夜公文,还能挑灯读书,身体真是铁打的?
难道他是属夜猫子的,不用睡觉的么?
她的怨念目光如有实质,灼灼地投在黎扶景指尖的书页上,仿佛要将它盯穿。
这侍女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不可比主子歇得更早,不可比主子起得更晚。
他不睡,她便只能守着,亦不能睡。她明日的事还多着呢,若这一夜不睡,可以想见,明日只会过得头昏脑胀、浑浑噩噩。
黎扶景从书页中抬眼,长长的睫翼在瞳仁上投下一片阴翳,衬得那点瞳底的金色愈发突显,还突兀地闪烁了一下。
青瑗瞥见那点金光,揉了揉眼,以为自己困蒙了眼花看错了。
“去软榻上候着,本王需要时自会唤你。”
黎扶景突然开口,青瑗听了这话如蒙大赦。
看来王爷良心未泯,终于愿意放她去软榻上休息啦。
虽然也得陪侍,好歹不用站着。
青瑗满意地走向软榻,身体一松,欣然落座。然后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做了一件僭越的事——倒头就睡。
谁让她几乎一夜未合眼。
谁让榻上的软垫软绵绵。
谁让软垫的触感柔软又丝滑。
谁让……
去和周公相会的青瑗很快睡得雷打不动,对周遭的感知封闭了起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榻上人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起来。黎扶景终于从桌案前起身,抻了抻因长久伏案而僵直的脖子和双臂。
他无声无息地走到榻前,垂眸凝思。
他抬起手,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指尖,尔后指尖轻捻,一张铜钱大小的仿皮掉落下去。仿皮的触感和颜色与肌肤无异,源自入门级的易容术。
仿皮一除,他指节上将将愈合的疤痕一览无余。
这点伤,若放在寻常人身上,至多两日方可愈合。但因他体质特殊,在他身上,愈合却需要半月。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发现,只要他害人殒命,夜间必难以维持人形,还会受极大的痛楚,且药石无用。杀的人越多,痛楚越重。伤口愈合之前,每夜痛苦数倍于前夜。
可这次,折磨仅持续了几个时辰便消弱了,伤口竟然也在第二日愈合。
皆因眼前这女子。
她到底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他既怀疑她,早就调查了她。她身世无疑,为人良善,除了在王府门前大闹,求到了自己头上外,并无其他出格事迹。
透过指尖的缝隙,他眸光深沉地望着榻上熟睡的女子。
答案,一定就在她身上。
若此刻青瑗睁开眼,会被他眸中旋转的流金漩涡吓到。更为玄异的事还在后面,只见这个颀长的身影突然凭空消失,而他的衣衫失去躯体的支撑,倏忽掉落在地。
而那一堆衣衫之下,有一个小小的鼓起在挪动着,慢慢地,钻了出来,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
若是青瑗还醒着,定能发现,这就是那夜见过的,毛色如乌云盖雪的猫。
黎扶景变身成小猫后,轻巧一跃上了榻。
这榻很宽,足能容纳两名成人。
小猫跳上榻后,迈着猫猫祟祟步子,绕着青瑗转了整圈,鼻尖在榻上左边嗅一嗅,右边拱一拱,似乎在探查着什么。
左看右看,这女子也无甚特别之处。
它想起那夜她抚摸它头顶的情形。
难道关键是她的手?
小猫把头凑到她的手边,用额头去蹭她的手。
好舒服,果然是手不对劲!
她的手似乎有一股神奇的术法施加,软乎乎,暖洋洋的,小猫一蹭上去,腹中就难以自抑地发出咕噜咕噜声音。
它就这样转着方向,鼻尖、头顶、左边脸颊、右边脸颊,变着法的去蹭人的掌心。
等蹭够了三盏茶的时间后,它才缓缓回过神来。
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是她的手不对劲,是它不对劲!
这不就是寻常狸奴被主子轻挠头顶的反应吗?
这一认知令它心震神骇。
这不是真的,它不会真的有了猫的习性……
小猫踉跄了一下,晃了晃脑袋,跳下榻去,根本不敢再回头去看榻上。
它担心自己忍不住转身回去继续蹭手。
它绕过屏风,用爪子扒开衣柜的门,像以前做过无数次那样,灵巧地摆着臀尾钻了进去。
在层层叠叠的衣服后面,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蜷缩成一团,闭眼睡去。
翌日,青瑗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雨已停了,但天空并未完全放晴。窗外天光已亮,洒进屋内的日光温和并不刺眼。
她从榻上起来,才惊觉一夜已经过去。
糟了,她在主子下榻之前睡着了。
她有些心虚地往屏风后望去,只见床铺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起这么早,王爷做什么去了?
难道是……去送葬了?
她想起詹蛟说的,今日是那四名护卫下葬的日子。
而她也计划要去送他们一程。
青瑗匆匆忙忙起身,先回到厢房更衣。
而在她离开阁楼后,衣柜里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只小猫从衣柜里钻了出来。撅起臀尾,抻了抻前腿,再后腿蹬地,拉长身体,展了展后腿。
青瑗走到厢房外时,却听见巧兰的声音。
“你瞧,她有婚约又怎么样,身份差别摆在那里,也只能在王府做个侍女。做侍女也就罢了,竟待在主人房里,一夜未归。”
“小心祸从口出!楼上的灯光一夜未灭,接近卯时才熄,姐姐定是陪王爷处理了整夜公务。”巧蕙的声音随后响起。
巧兰听了却不屑,语气更加尖锐,“我看未必,说不准呀,人家不满足于当侍女,还是想做侍妾呢。”
……
昨夜青瑗就觉得巧兰似乎冷淡了些,原来那时她已对自己颇有微词,“你说谁想做侍妾?”
她对于这种背后的嚼舌根,绝不容忍。
青瑗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巧兰被抓了个现形,瞬间噤若寒蝉,站得笔直。
“背后议人是非?”青瑗走到巧兰身前。刚入府时,巧兰对自己热情,待到身份转变,她心里就生了不满。
这世间的恶意,就是这般毫无缘由,不是因你做了什么,仅仅是你就是你而已,便成了他人的谈笑之资,心头之刺。
若是逃避纵容,便是给恶意提供了生长的土壤。
“巧兰知错了!”巧兰颤抖着垂下头。她心里清楚,如今青瑗是王爷身边伺候的人,又是她和姐姐的顶头上司,真想整治她,办法多的是。
“若是再发现你乱嚼舌根,我倒要去问问管事,王府能不能再容你。”
“巧兰再也不敢了。”
巧蕙想为她说情,见青瑗只是生气,并未降下惩罚,于是跟着巧兰一样低头认错。
“下不为例。”
“是。”两人低眉应道。
巧蕙悄悄抬起头来:“姐姐,早膳已布下了,请用膳。”
“多谢。”
用过早膳,青瑗换好衣袍,便前去打探护卫的尸身停在何处。
很快得知他们被停放在西山后山的义庄,而这个时辰,送葬的队伍已经从义庄出发,扶灵上山了。
青瑗也不耽搁,连忙亮了侍女腰牌出府,向山上走去。
周遭只有虫鸣鸟叫,只她一人。当日刺杀的情景还令历历在目,她难免走得胆战心惊。
因下过了雨,泥土松软。前面山路的两排脚印也就清晰可见。青瑗定了定心神,循着脚印而去。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护卫打扮,走得很慢,似乎身体有些抱恙。
“詹龙?”青瑗远远叫住前面那人。
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张和詹蛟极为相似的脸,少了初见时的洒脱,添了些在他兄长脸上常见的凝重,“道长?”
“叫我青瑗就好,我如今是王府的侍女。你是去送他们么?”
詹龙说:“是啊,青山有幸埋忠骨 ,同僚一场,我去送他们一程。我哥已经扶灵柩上山,我这不是走不快吗,才落在了他们后面。”他笑了笑,笑意有些收敛着,“不过也幸好,不然怎么还能碰上你呢?”
“二公子怎么样?我听说他被王爷禁了足。”青瑗与他并肩而行,脚尖沾上了不少湿泥。
“呔,他么,这回真把王爷给惹怒了。这次是实打实地禁足,今日都没放他出来,二公子这回真的惊险,那天狼——”说到一半,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赶紧住了口。
“那些杀手,是天狼族的人么?”青瑗已经了然,詹龙的话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测。
“嘘!只是怀疑,怀疑,没有证据的事咱可不兴乱传呐。”詹龙不太自然地笑道。
“我明白了。”
青瑗还想接着问些别的,但詹龙咬牙切齿,步伐扭曲地,落荒而逃似的,几个大步走在了青瑗前面。
她提步想去追上,却始终隔了三步之遥,只能又心酸又好笑地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强撑着快步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