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世 第32章 中秋

生命如一条长河。

某日，当你我流到下游某处，回过头再看，上游的一些污浊颜色已被冲刷殆尽，同水融成一色了。

烦恼亦是如此。

孩子们的烦恼，孩子们觉得天大的事，在多有十数年阅历的大人们那里，即使可翻搅起几分波澜，却不至于孩子们想象中的惊涛骇浪、心惊胆战。

广寒玉兔的主意，是余才周开的口。

余欢已做足准备，自认无论如何，她都承受得起。大不了，她成为一个大人眼中不懂事的孩子，那又怎么样？

然而事情真正往前推进时，她却紧张得手心都湿了，思绪也混乱非常，连大人们中途谁说了什么，是什么表情，都记不起了。

她只记得，大伯最后点了头。

余正实道：

“今日天色也不早了，等下我去邻村找一找秦三儿，若是他在家，就把进城的时间提前到早上。到了城里，去看看可还来得及再进一批风筝，还有木匠，来得及就进，来得及就做，若是来不及，按原来的计划卖就是。”

他饮了一口茶，将茶渣在口中缓缓咀嚼。

“看天意吧。”

的确是天意了。

时间这么紧，一切都是变数，只要一个人或一件事不凑巧，强求也强求不来。

不过，除却那悬而未定的天意，这样的决定四两拨千斤，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

对于生意一下子扩大的可能，吕桃芳面上显出不安，几度欲开口，最后也只是做个应声的角色。

而余欢想象的指责，也并未落在她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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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切顺利得超乎寻常。

天还未亮，他们便坐着秦三儿的车进了城。

先是去竹竿巷的纸扎铺，一路上余欢惴惴不安，只怕那家人关了铺子回家过中秋。

只是到了巷中，铺子已经早早开了，向店主一问，店中还有一百余只风筝骨架。

木匠在巷子里尽可寻得，只是要在晚上之前做出一个广寒宫，恐非易事。在秦三儿的引荐下，他们找到一位瘦骨嶙峋的六旬老人，老人家既会雕刻，又懂绘画。

这位老木匠形单影只，便是中秋，也肯接下这单生意，承诺申时之前可将成品奉上。

付了“广寒宫”的定金，一家人才回到纸扎铺，同店主又买下一百只风筝。

仍是禽鸟鹞最多。

至此，余欢总算松了一口气。

万事俱备。现在，是真正的万事俱备。

日辉朗照，时辰尚早，灯会长街已布置好，张灯结彩。

白日里看这为夜晚准备的景，缺乏灯火辉煌，难免有些单调。

然而，对于不常进城的余家人来说，已足够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虎儿倒是想好好逛一逛，可眼下要紧的，是先找摊位。本以为他们来得已经够早，可依照此刻情形，能不能找到摊位都成了问题。

找了好一会儿，才在灯街末尾找到一处摆得开摊的空地，连忙把三脚木架放好，又置上洗刷干净的旧门板，拼作三张大长桌。桌后，则借助树枝搭了一个结实的长竹杆。

还未正式开摊，交杌先不摆。

摊子准备妥当，便得去客栈。余正实和余才周留下守摊子，其余人跟着秦三儿去客栈订房。

是的，多亏了秦三儿。

他对县城熟悉得很，也是在他口中，他们才知他们所选的摊位虽在尾巴，却有一个好处——

从这儿再往东走三百余步，便是一家书院。

怀着将风筝尽数卖出去的期待，总算捱到黄昏。

街市上的人显见多了起来，至夜幕将黑时，五彩缤纷的灯笼依次亮起，人一下子拥挤如海。

仿佛雨后春笋，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撒豆一般朝人间播种，眨眼之间，灯市熙熙攘攘。

各类小吃的香气、摊贩的吆喝与游人的欢声笑语，在灯火人影中交融作一片，又叫风吹成丝缕，此起彼伏，方消又长。

这样热闹的场面，若是声音低些，摆摊都是吃亏的。

好在，余家有个响亮的小喇叭——

“卖风筝喽！卖风筝喽！想要什么自己画喽——”

色彩斑斓的街市中，这个摊位的白胚风筝显得格格不入。

正好，卖新奇体验，要的就是格格不入！

很快有人被吸引过来。

其中一位穿灰衣的青年，大约十**岁，早早就等在不远处的茶铺中。此刻，他视线从最中间那张桌子上摆的风筝白胚扫到旁侧被粗布遮盖的事物上，又落于另两张桌上的颜料毛笔，兴致颇高。

“自己画？多少钱？”

“客官，咱们家共有三种样式的风筝，价格不一。若是你要板鹞，十三文一只；禽鸟鹞，二十文一只；象形鹞嘛，就是三十八文一只。”

“这么贵？”青年面上的稀奇被不满取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的风筝是金子做的，就说这板鹞，人家的成品也才八文——你们这生意也太奸了吧！”

这人说话好是难听，李金草闻言皱起眉，想要反驳。

余欢忙开口道：

“客官，别家的成品风筝是更便宜，可我家卖的就是这玩耍的体验呀。再者，这市面上的板鹞，虽有彩绘，至多勾勒几笔，有些颜色罢了，若是在我家买，看似花十三文钱买了一只板鹞，实则可以凭借自己的才能与喜好将板鹞装点得不输象形鹞，甚至更漂亮。别家的象形鹞，也要三十文左右吧？”

“好伶俐一张嘴，这么说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青年笑道，并不生气，反倒朝几位大人一拱手，“方才失言，切莫见怪。”

这话文绉绉的，可他的身形与风度又有习武之人的气势，多少让人心生畏意。

加之余家人实在不惯以唇舌与人打交道，只好讷讷摆手连说无事。

“客官，要不要买一个试试？在旁边就可以画，我家的颜料也是很好的哦。”虎儿发挥着他揽客的天赋，“画完之后，客官你还可以把画挂在后头的长杆上展览，待人多些，我们会请大家评比，画得最好的有彩头！”

“哦？什么彩头？”

虎儿神气地冲余欢一扬下巴，后者动作迅速将画布掀起。

一个稍显弱气，一个神采飞扬，两人异口同声：

“广寒玉兔。”

“嚯！”

将布一掀，周围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众人也聚了过来，看着那近一尺高的广寒宫与其中雪白的兔子，啧啧称奇。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问道：

“我不要风筝，与你单买这广寒月兔，成不成？”

“客官，广寒玉兔不单卖，只做彩头。”

“啧，行吧，给我拿一个。”

“客官要哪一种？”

“就拿禽鸟鹞吧，多少钱来着？”

“二十文。”

书生付了钱，余欢将禽鸟鹞交付，并引他到一旁的板桌旁作画。

这下，作画的读书人自成一道风景，不需余家人过多吆喝，自有人围在旁边观看。

不一会儿，摊位前已是十分热闹，只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不过，才刚开始呢！

让余家人高兴的是，才开摊不久，已卖出两个象形鹞了。

象形鹞的买主，是最先问价的那位青年。

那人到摆放颜料的桌旁转了一圈，却并不坐下。

在余欢疑惑的目光中，他笑道：

“我家主人不便露面，我且先带回去画，等下再送回来。这广寒玉兔，必是我家主人的囊中之物了。”

主人？

那么，想必是富贵人家了。

青年的话引起几分余欢的兴趣，目光追随着他离去，想对这一下子买下两只象形鹞的买主一探究竟。

然而，摊前忽然涌来一群读书人，挡住她的视线。

“这里就是画风筝之处吧？”

“对，有三种风筝，十三文的板鹞、二十文的禽鸟鹞，还有三十八文的象形鹞，你们要哪种？”虎儿热情招呼道。

“禽鸟鹞，每人一只吧。”

“好嘞！”

“等等，我可不要。”读书人中最为细高的一位，吊着一双眼上下扫视桌上的广寒宫，目光与语气俱是十分挑剔，“我当广寒玉兔是什么新奇事物，不过如此。在闹市中作画，未免太不风雅。”

“哎，方兄！所谓大俗即是大雅，大雅即是大俗，心怀雅兴，熙攘人声又有何妨碍？”

“严兄说得在理，且今日本就是中秋佳节，方兄既然喜好做个超尘出世的高人，又何必同我们这等俗人游赏灯市？既然来了，又何必出言扫兴？”

细高的方姓读书人涨红了面皮：“你说谁扫兴？”

“谁故作清高，自然就是谁了。”

“你！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画风筝本就无甚乐趣！”

“这还没画，你就如此断言，分明是不敢吧？”

“说谁不敢？”

出言讽刺那人冷呵一声，将细高书生摆在一旁不理，自先付了六只的钱，拿过一只禽鸟鹞到桌边坐下。

这行书生共七人，他只买六只，自然是将细高书生排除在外。

那细高书生气得目眦尽裂，若非其他人劝着拦着，非要冲上去再同对方理论一顿不可。

只见他“啪”的一下将荷包拍在桌上：

“六只象形鹞！”

“哎呀方兄，冷静！你买这么多风筝做什么？咱们的已经有了。”

“是啊方兄，方兄息怒，大家一块儿出来玩，别放在心上……”

“哼！禽鸟鹞是那姓刘的买的，几位的意思，是只肯画他买的，看不起方某的象形鹞了？”

“不不不，方兄，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那买便是！”细高书生说着推开众人，拿起荷包数出二百二十八文钱，“拿六只象形鹞！”

这群人虽是同行，可显然并不齐心，私下不知多少计较。

余家人早怕他们在摊前打起来，连忙将钱收下，递过六只象形鹞。

这下好了，方姓书生与刘姓书生相争，其他五人各自得了两只风筝，谁都不想得罪，只得硬着头皮画。

原本想要切磋一番的兴奋心态，此刻都成了骑虎难下、有苦难言的无奈了。

唉！无妄之灾啊！

书生们心情复杂，余家则坐收渔翁之利。

因这场书生之争，又引来不少看客，几个小孩磨着大人买了几只板鹞。

小孩画得快，不多时，长杆上已挂了三四只出自稚童之手的风筝。

板鹞上的线条虽简单，但颜色活泼，笔触随性，挂在一起，竟自有一番意趣。

人愈发多了。

虎儿吆喝招待，余欢算账，女人们收钱，余正实与余才周则负责收拾板桌、洗笔、挂画、摆竹筒之类的杂活，一家人的分工井井有条。

稍闲些，虎儿便跑到画下，扯开嗓子：

“瞧一瞧，看一看，谁的风筝最好看！路过的大叔大婶大伯大娘，路过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都来帮忙投绿豆喽！喜欢谁的画，就把豆子投给他！”

此刻，杆上还只有孩子们的画，围观的人虽觉新奇，却都在等那些书生的画，没多少人去动桌上的绿豆。

直到书生们的画陆续上了画杆，只见月下幽兰、嫦娥奔月、嫦娥月下舞、月宫桂树……几个风筝紧挨着一一排开，围观百姓才热闹起来，各自拣了一颗绿豆，投入风筝底下对应的竹筒中。

刘姓书生的嫦娥奔月与方姓书生的嫦娥月下舞票数相当，你追我赶。

两人时不时带着鄙夷对视一眼，均是势在必得。

这时，最先买下两个象形鹞的高壮青年去而复返，他挤入人群，请余正实与余才周将画挂上。

摊子前人太多，余欢只注意到那人回来了，却无法看清他手上的风筝画成了什么模样。

只听众人看着那画发出惊叹，随即爆发出一片叫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