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了。”
秦三儿将信纸叠好,重新放进信封里,递给余欢。
他又感叹道:“这林小公子当真聪明,能想到这么超前的营销方案。不过,如他所言,这玉兔可不好找。”
余欢愣愣的,将信封置在膝上,低着头,神情恍惚,似乎并未听见秦三儿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开信封拿出信纸,慎重其事的,目光缓缓在信纸上流连,抚过一个又一个隽秀的字。
她记性很好,秦三儿将信读过一遍,她已将信的大意尽数记下,只是还无法准确的拼凑出具体的话语。
不过,至少她已将信的头和尾记下。
方才听秦三儿读,第一句是——
余欢展信佳。
她早已知道如何写的名字不提,余欢将目光落在最后那三个字上,眸中流露欣喜。
原来“展”字这样写。
原来“信”字是如此模样。
原来,这就是“佳”字。
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若她将这信的内容背下,那么不必买书,岂不是也可识得许多字了?
在多次自我觉察之后,余欢知晓,她的勇气往往不长久,因此趁着此刻冲动还在,她连忙将那信又递过去。
“秦三儿叔,你能不能……”话到一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咬了咬牙,“能不能再读一遍?”
“ 哈,你这是把我当点读机了?”
秦三儿调侃,却并不拒绝,接过了信。
余欢见他动作,下意识朝巷内看了一眼。
今日恰好是集日,巷子里人很多。长长的并不规则的人群,如一条摆荡的小溪,她生怕阿娘、大伯和伯娘忽然如鱼儿一般从这小溪中涌出。
心下纵使犹豫,却也清晰的意识到,除了浪费时间,犹豫没有任何结果。
于是余欢稍稍往秦三儿那边挪了挪,低声道:“秦三儿叔,我想看着信。”
秦三儿立时理解余欢为何这样做了。
“你想把信背下来?”
“嗯。”
秦三儿大笑:“好吧好吧,你们两个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聪明透顶。”
余欢没说话,只是一面以期盼到近乎祈求的目光看着秦三儿,无声催促他读。
一面,又时不时看向竹竿巷内,如做贼般的心虚。
秦三儿觉出她的紧张,不再说什什么无关的话。
早有不少银杏叶慷慨地落在牛车上,此刻仍然如雨般纷扬,一片金黄即将落在牛臀处,却见那根灰黑的牛尾嗖地扬起,又嗖的落下,动作之间,银杏已经被打落。
恰好落在车板上,落在秦三儿手边。
他拈起那片已经残碎的银杏叶,将杏叶在手中捻住,以银杏叶柄尾端落在洁白的纸上,充当手指。
他点在第一句:
“余欢,展信佳。你的名字你应该会写?后边这三个,再念一次,展信佳。”
余欢轻轻动了动唇,无声跟着默念。
秦三儿辨认着她的唇形,赞许点头:“对,你可以念出来。”
余欢有些难为情的点了点头。
“落笔写下这封——看看后面这个字,能认出来了吗?”
余欢斟酌了一下:“信?”
“对!所以这句就是,写下这封信时,我已平安回到家中。”
余欢轻声跟着念,也尝试伸出一指,隔空虚虚落在每个字上。
如是重复着,等念到最后一页时,余欢不时瞥向巷子里的目光忽然捕捉到几道熟悉的身影。
她呼吸一滞,心跳骤停,忙道:
“秦三儿叔,秦三儿叔,娘他们回来了!”
“只剩最后几句,你听好了。”
余欢急得不得了,最后几句,应当就是“每闻清音,如见卿面”吧?
她早就记得了!
她想开口这么说,却怕秦三儿觉得她傲慢,也怕秦三儿取笑她如此重视这一句。
且,念信一事是她求着秦三儿做的,现在怎好嫌弃他磨蹭?
心下慌乱无比,却还是将秦三儿所念的最后几句话听了进去。
眼见那几个人影越走越近,余欢的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
此刻她不由得感谢起那些风筝骨架,还好那些风筝骨架足够多,遮蔽了娘和大伯他们的视线。
就在几人即将来到巷口时,秦三儿眼疾手快的将信收好,塞到余欢手里。
余欢亦连忙将信塞入怀中。
短短几息之间,如死里逃生,大汗淋漓。
三个大人与虎儿来到牛车旁,将风筝放下。
饶是秦三儿不爱打听,此刻亦不禁惊讶:“买这么多风筝?”
每次进城都用到秦三儿,若他有心探究,早该知道不少。余家人多少一致认为对他没有过多隐瞒的必要,此刻听他问起,眼中只下意识闪过一丝尴尬,很快便又如常。
“中秋快到了,打算做些小生意。”李金草道。
“可以啊,这眼光长远。”
“怎么说?”李金草只当秦三儿是惯常的贫嘴,不过好话谁不爱听,“你这嘴,若是干些正事,还怕过不上好日子讨不上媳妇儿?”
听着李金草对他打趣般的劝诫,秦三儿未答。
“两位嫂子,余大哥,我可不是贫嘴,我是说真的。这商之一字,在以后可是无法抵挡的趋势。”
余正实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
余欢敏锐地观察到这个细节,心想,哪怕有了竹铃和风筝的事,大伯似乎仍对做生意不大赞同。
其实,不仅是大伯吧。
余欢多少听说过,时下重农轻商——不,是向来如此。
向来,商人是最末之流。
然而,经历过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她来说,最末之流,反倒成了最可行的路子。至少,是最能承载她想象的路。
思想之间,她错过了身旁几人的对话。
反应过来时,娘已抚上她的脸:
“还难不难受?”
“不难受了,娘。”
“当真?要是不舒服,要跟娘说实话。”
“是啊,欢儿,可不能骗大人。”
“伯娘,娘,真的好了。”
几个大人总算放下心来:“那就好。”
吕桃芳将借来的碗还了回去,又对慷慨援助绿豆汤的那家人再次道谢,之后才坐上牛车,让秦三儿带他们到杂货铺买了些粗麻木,并十支毛笔。如此,这一天的任务便尽数完成。
牛车踏上返程,相比来时,速度悠悠。
余欢脑袋微垂,看似在闭目养神,其实是在心下默念起怀中那封信的内容。
此刻,她已有了识字的来源,不必再去追逐那家书肆。
路过书肆时,抬头的人,变成了吕桃芳。
人群熙攘,集市欢腾。
天地包罗万象,吕桃芳微不可见的动作与几人的身影很快变得渺茫,旋即,被吞没在人河之中。
-
时间过得极快。
距离中秋只剩三日。
昨日,直到将近子时,整个余家才歇了工,不过,总算将十五个交杌做好。此外,到时在摊位上用来搁置桌板的三脚木架也已准备妥当。
交杌和三脚木架并不费什么时间,连日来,他们之所以未得休息,仍是为着余正实一家的秋收。
白日里,无论是大人和小孩都下地收割金黄的麦,到了傍晚,先须用连枷将麦子打散,均匀铺在地上晾晒,劳作一番才得吃饭。饭后,才为风筝生意做准备。
眼下秋收已完毕,风筝亦万事俱备。
万事俱备么?
余欢已将那封信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由此她更是无法忽视林千宴在信中提到的彩头点子。
可是一只成色漂亮的兔子得要多少钱呢?一定不便宜吧,如若她能买得起,林千宴又何必纠结?
此刻余欢竟很没骨头的忽有些不满,不满林千宴未在信中附带些能够支持她生意的银钱来。
哪怕不是支持她生意,至少,也该有些她在山洞照料他那两日的谢礼吧?
思想至此,余欢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怎可坏到这个地步?
她心思细腻,早知道自己对林千宴的帮助并不纯粹,其中夹杂了许多不可告人的情感与贪欲。可她没想到,在来来往往的念头中,她竟会生起如此不堪的想法。
她有什么资格勒索林千宴呢?在山洞里,被救赎的恐怕不是林千宴,而是她自己吧?
是因为受伤的林千宴,她才有机可乘,做了一个救世主的梦。在那个梦里,她短暂地超越了阶级,同一位富家公子平齐,甚至,她还是上位者。
愈是深想,余欢地眉头便皱得愈紧。
她的手无意识地在院中潮湿松软的泥土里重复画着“信”字,心下却是为了开脱,阴暗地揣度起世人的想法。
倒也并非揣度。如她所想,哪有那完美无瑕的人,从不在思想上越界。
如是一想,余欢的呼吸慢慢平稳了。
她的意识重新落回到现实世界,目光落在泥土上。
看见自己写的字,忍不住无声叹了口气。
因未见过其他人的字,她无从比对,只有林千宴一个参考。她不知道自己的字写得算丑还是算美——
美?若和林千宴的比,如何也谈不上。
颇有些烦躁的扔掉了手中充作毛笔的树枝,那树枝落在篱墙上,恰好插在篱笆缝中,好不美观。
余欢见状,却懒得去取。她仍然蹲在地上,手撑着下巴,苦恼不已,叹气一声又一声。
此时,篱墙外,响起脚步声。
余欢一愣,身体先意识一步动作,循声望去,阿娘的身影在矮小的篱墙外愈行愈近,不一会儿,已行至门外。
余欢连忙起身,想要用脚抹掉地上的痕迹,然而还未站着,眼前一片漆黑,竟跌坐了回去。
无端升起的眩晕感包围了她,意识有几息的中断。
她听到门被推开,在视野还未完全恢复时,胡乱将手插到泥中,如玩泥巴般胡乱搅拌起来。
不一会儿,她果然听到娘的声音。
吕桃芳进门,便见自家女儿坐在院中,如稚童般捏着手里的泥。
“欢儿?”吕桃芳惊讶出声。
“娘。”
余欢连忙要站起来,然而前一阵的眩晕未过,身形摇晃。
“哎,慢点儿。”吕桃芳快步走到院内,扶住余欢。
“急匆匆的做什么?慢点儿。”
不动声色的做了几个深呼吸,余欢眨眨眼,视野终于清明起来。
她抬头看向阿娘,仔细的辨认,一瞬间,竟有种陌生之感。
吕桃芳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没有,没什么。”余欢晃了晃脑袋,“头还有些晕。”
其实头已经不晕了,但不知为何,她着实不是很清醒。
不过,无论如何,阿娘没有注意到地上已被她销毁的字迹。
“下次起身不许这么急了。”
吕桃芳叮嘱着,走到缸边舀水冲洗净女儿的手,又扶着余欢进了房间。
坐在房内的小板凳上,余欢才惊觉屁股上的潮湿。
方才跌坐回去,一屁股陷入了泥地里,衣服必定脏了。
手玩泥巴,尚可被解读为童心未泯。可弄脏衣服,便是不懂事了。
她紧张起来,额上,鼻侧,后颈处缓缓渗出细汗。
她知道娘未必会骂她,然而,哪怕不是话语,娘亲的一个眼神,或是眼神都没有——她就是如此,不等别人挑剔,她便要先毫不留情地挑剔自己。不等别人数落,她便先要不遗余力乃至歹毒地数落自己。
只有如此,才觉安心。
吕桃芳将肩上的包袱放到床上,找了一件干净衣裳: “赶紧换上,别着凉了。”
说罢,转身出去关上篱门。
余欢心绪惴惴,觉得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不敢耽搁,近乎粗暴地换起衣裳。
裤子上,一抹红痕映入眼帘。
余欢僵住。
那抹红仿佛是一个信号,甫一被她看见,立时激起一串反应来。
小腹处,似乎隐隐传来阵痛,小腹往下之处,则有难言的酸胀。
余欢无措地抓着裤子,在原处呆立了好一会,须臾,把沾了泥与血的裤子重新穿上,扭扭捏捏的,去房外找阿娘。
吕桃芳已进了灶房,正往灶洞里搭柴。
“娘……”
余欢站在门槛外,声音如蚊。
“怎么了?”吕桃芳刚把米下锅,转头看她,眉头蹙起,“怎么还穿着湿裤子?”
“我……”余欢犹豫着,低声道,“我好像,好像来月信了。”
“月信来了?”吕桃芳亦是一愣。
她忙将手擦净,揽过余欢:“别急,先等一会儿,是娘考虑不周了。”
余欢跟在娘身后,亦步亦趋。
她看见娘找出一个细长口袋状、一边开口的长布条,随后,往里填入干净的碎布与破絮,以及些许灶灰。
阿娘让她去换干净的裤子,将这事物垫在身下。
做完这些,已是午时正了。
余欢自觉今日让她不安的事一件接一件,为缓解这不安,便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于是她打算帮娘做菜,却被娘按回房里,让她好好休息。
无法,余欢只得被关在房内,百无聊赖。
忽然,她目光落在娘放在床上的包袱上。
也是稀奇,放在平时,她怎么会去关注娘的包袱里面有什么?
而此刻,这种关注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她甚至可用目光描摹出,那包袱里,是她并不常见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