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桃芳开了口,语气果然颇有微词:“多进象形鹞怕是不妥,象形鹞太贵了。”
“嗯。”余正实点头,又看向余欢,“欢儿,你考虑的有道理,不过如你之前所说,我们卖的不是成品风筝。市面上禽鸟鹞再多,对我们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还是把稳些,多进禽鸟鹞吧。”
阿娘和大伯说话时,余欢的心几乎要跃出胸膛。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意识完全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她懊悔,她难堪:为什么她要提出这么激进的方案来?
她想到阿爹,想到阿爹从前做生意被大伯阻拦的事,想到阿爹迷恋赌坊,妄图以小博大。
果然,她不愧是阿爹的女儿,言行举止、一思一想之间,她早已一脉相承,沿袭了他的贪婪,延续了他不劳而获的贪婪吗?
她在心下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仿佛如此,当下的处境就能好过些。
然而并非如此。
当她将神思都集中于自己身上时,她所抗拒的——他人的反应仍然清晰地可见可闻。娘亲与大伯的嘴唇在动,伯娘的神情从最初的思考变为了不赞同。连绵不断的话语涌入她的耳中,化为她即刻便能理解的信号,向她宣告:
她错了。
她狂妄什么呢?看,惩罚这不就来了吗?
她听到自己怯怯地说:“娘和大伯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了。”
眼下,她心底还未凝聚成型的那点隐微的傲慢,被击得粉碎。
她无法再认为在大人面前的她处于高位。
脖颈和背后渗出的汗被风一吹,逐渐凝固,缓缓转凉。
余欢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几人坐在檐下,又商量了一会,最终决定先回铺子同掌柜定一百只风筝。
五十个禽鸟鹞、三十个板鹞,还有二十个象形鹞。
掌柜欣喜地应下,又告诉他们大约五日后便可取货,不过先得付三百文定金。
那妇人话音一落,吕桃芳便连忙从怀中掏出自己缝的粗布荷包,数出三百文钱递给掌柜。几人又向妇人打听了颜料铺所在,匆匆出了竹竿巷,往颜料铺去。
买颜料倒是比买风筝顺利得多。
没过多久,她们就在一家颜料铺将一百个风筝大约需要的颜料——石青、天青、朱砂、赭石、胭脂,还有最贵的花青——各买了一钱,最后共花去一百八十文钱。这一百八十文钱,原本吕桃芳想抢着付的,最后被李金草与大伯制止,由他们付了。
日头逐渐西沉,四人从颜料铺里走出来,回到竹竿巷口时,秦三儿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秦三冲他们打招呼,同时放下了手里正写写画画的活,把纸和炭笔放在车板上的小篓子里,冲他们笑:
“余大哥、两位嫂子、小侄女,事情办完啦?”
“嗯,办完了。”余正实点头,“带咱们回去吧。”
几人陆续上了车,余正实先给了秦三儿车钱,秦三笑嘻嘻将铜板揣进兜里,便驾车朝城门去,仍是不多问一句话。
一路上,还有几人朝秦三儿打招呼,显见,他的人缘十分好。
如此,到城门时,秦三儿的小篓子里已经多了几个果子。
秦三儿拿布将篓子盖上,待出了城门,才将那几个果子分给身后四人,嘴上还道:
“你们是不知道,守门的那几个兵油子,要是被他们瞧见这果子,可就出不了城了。哦,对了,上次进城时,两位嫂子和小侄女倒是体会过一回了。”
“可不是,太可恨了。”李金草赞同,又装作无意间提起,“哎,秦三儿,你平时惯常来城里,可有在城里过过中秋?”
“怎么,嫂子今年中秋想带虎儿进来玩玩?”
李金草顺坡下驴:“哎,我哪敢想呀,又不是闲得发慌非要跑到城里。还不是那臭小子,不知道被谁勾起了兴趣,非要让我给他讲讲城里人是怎么过中秋的。”
秦三儿笑道:“还不是和咱们一样呗,看看月亮,吃吃饼子。不过,中秋灯会倒是挺有意思的。”
“灯会?你给我讲讲,人多不多?”
“多,那可多了!这两年的灯会是越办越热闹了,从城东到城西,亮如白昼,各种灯笼、小吃,不一而足。听说今年玉香楼扮嫦娥的还是当红的花魁呢。”
“啊?花魁?”李金草皱起眉头,也不知道秦三儿怎么就把这话题扯到花魁上了,她嫌弃地啧了一声,“别说这个!我是问你……哎,算了。”
李金草反应过来自己话太多,真是被这风筝的事弄得语无伦次了。
她已经得到了人多不多的答案,却还想再问一遍。幸好及时打住,再问可就要叫秦三生疑了。
其实,秦三儿早已有过几次生疑的机会,只不过于他而言,不愿探究罢了。
这时,一个果子被一双粗糙黝黑的手放到了余欢膝上。余欢抬眼一看,见侧后方的大伯对她颔首。
余欢问道:“大伯,你不吃吗?”
“嗯,大伯不渴,你吃吧。”
没来由地,余欢眼角一酸,她转过头,快速眨了眨眼睛,将即将凝聚成滴的泪水在眼眶中化开,闷声道:
“多谢大伯。”
李金草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又问:“秦三儿,县里的旅店多少钱一晚?”
“那得看时候。若是平日,通铺也就六七文钱一晚;若是逢年过节、热闹些的时候,十几文钱也是有的。”
“通铺?那得跟不认识的人挤在一起吧。”李金草皱起眉来,“不是这种,我是问单独一个房间。”
“单间嘛,要是不包早食,平常是二十五文左右。”
“这么贵啊……行吧,谢谢你啊秦三儿。”
“嗨,嫂子客气。”
一路再无话。
-
从县城回来后,一家人便开始准备中秋灯会摆摊会用到的东西。
既是卖一场玩耍,那就必须要给客人提供可以绘画的地方。从秀水村到县城路途遥远,总不能将自家的桌椅板凳拉过去,太不着边际。
商量之后,众人决定在等待风筝骨架制作完成的这几日,做些供客人落座的交杌,还有到时盛放颜料的盛色盏。
为节省成本,只花了些钱同邻村的木工租了一套锯子、凿子以及刨子,又到后山砍了些松木、杉木及竹子,木头削成均匀等长的几根木棍,钻孔、组接,便有了凳脚的雏形。至于凳面,以麻布便可充用。
至于色盏,更为简单,直接锯下竹节,保留大约三寸的高度,稍加打磨即可。
距离进城已过去第四日,照那掌柜所说,明日便可取货了。
余欢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许那一日的枝节仍潜留在她心中,又或许,在她算过一笔账之后,发现自己曾报以极高期望的风筝——哪怕是一百个,到最后利润也不过一两银出头而已。
到时还得买上些毛笔,又是一笔支出。
这样算来,风筝的生意还不如竹铃容易。
她一面希望明日拿到风筝骨架后,大人们会改变主意,再追加进货,或许八十个,或许一百个,可她又深深明白,风筝不比竹铃——
那竹铃当时是最新鲜的东西,而风筝,哪怕他们卖的也是一场新奇的玩耍,可投入太大,大人们不会冒险。
她叹了口气,拔起一把青菜苗,又从地旁的芭蕉树上剥下一片枯褐色的茎叶,将那茎撕成细绳,把青菜苗捆好,抱在怀里,往大伯家去。
这几日,她和阿娘几乎顿顿在大伯家吃饭,做交杌下地秋收同时推进,一家人忙得脚不沾地,倒也不那么计较。只是眼下地里已经有了些产出,阿娘便让她过来拔些青菜。
从干沟边的地到大伯家,要经过村子的大路,余欢刚踏到大路上,便见远处有个脸生的粗矮汉子四处张望,他肩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余欢见状一愣,忙转了步子,打算避到一边去——不仅因为她怕人,更因为阿爹和阿娘说过,见着眼生的人一定要小心。
然而对面的那人一眼便见到了余欢,忙喊道:“哎,小姑娘,小姑娘!”
余欢咬了咬牙,本想装作听不见,钻到最近的地里去,却见那人加快了步子朝她小跑而来,仍远远地喊:“小姑娘,等一下!你知道余欢家在哪儿吗?”
余欢步子一僵,愣在了原处。
转过头去。
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跟前,又问:“小姑娘,你可是这村里的?余欢家在哪儿,你可知道?”
余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心下既是惊奇,又是迷惑。
这人为何要找她家?
如是想,便也这么问了。那人嘿嘿一笑,道:“我是县里顺风镖局的脚夫,这里有一封信,是送给秀水村的余欢的。这是秀水村,没错吧?”
“嗯,这里是秀水村。”
余欢目光盯着那个包袱——
只见包袱上有些方正形状凸出来的痕迹,显见便是他所说的信了。
可谁会给她寄信呢?阿爹?
余欢眼前一亮,忙道:“大叔,我就是余欢,是谁给我的信?”
“哎?”那人一愣,瞪大了一双小而肿的眼睛,“你就是余欢?这么巧?”
他把包袱从肩上拿下来,就地蹲下,解开包袱,从中翻找出属于余欢的那一封信。
随着他翻找的动作,余欢早已紧张不已,连忙伸出手打算去接,可那人却在信与她的指尖即将接触的那一刻,将手缩了回去。
“等等。”他狐疑道,“你真是余欢?没骗我吧?”
“没有,我没骗你。”余欢好是着急,“我真的是余欢。”
看她一张瘦巴巴的脸焦急得好像要哭一样,那人便也打消了大半怀疑,终究是将信递给了她。
“你们村可太难找了,我倒还稀奇呢,这么多年来从没收到往这寄的急信,这封更是——竟是从徽州来的。”
“徽州?”正将信封翻来覆去查看的余欢一愣,“这信是从徽州府来的?”
“对呀。”那人又嘶了一声,“啊,到底是不是你的信?”
“是,是。”为作证明,余欢忙道,“寄信人可是信林?”
“好了,既然这么巧,信刚好送到你手里,我的任务可就完成了,我走了啊。”
粗矮汉子将包袱收拾好重新背在肩上,转头便离开了。余欢方才便观察到他脚上的鞋已露了脚趾头,现在看他背影,才发觉他后背都被汗湿透。
显然,脚夫也是一份苦力活。
不过,她再没别的心思分给那位脚夫,四下看了一周,便又钻回到旁边的地里,寻了一处枝叶茂密的花椒树蹲下,悄悄地拆开了那封信。
几张信笺,密密麻麻写了好一堆字。
余欢皱起眉来,她看不懂。
于是她翻到最后一张,想要去寻落款是否是林千宴。最后一页信纸的内容甫一映入眼帘,她便愣住了——
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其中的确有林千宴三字,她松了口气。
然而真正吸引她目光的,是那洁白的纸上两幅小小的画。
一幅是几个孩子围坐在石桌前,在寮房墙内,翠竹下,手中编着竹铃;另一幅是狭小的山洞之中,一个少男与一个少女挨坐,少女手捧一截木干,将水递到少年唇边。
余欢看着那画,怔了良久,不由得绽开一个笑容。这些细节,原来不只是她记得,林千宴也记得。
欣喜过后,她又发起愁来。
自己看不懂信上的字,如何知道林千宴到底说了什么呢?或许林千宴记得这些细节的心情和她完全不同,莫非他记恨自己?或者,他画这两幅画,是对她“背叛”的警示?
如是一想,方才的欣喜荡然无存,心口再次被揪紧,余欢如坠冰窟。
她捏着纸张的手不自觉攥紧,险些将信纸扯坏,连忙松了手,怔怔地看着信,又生悔意:
早知道,刚刚该让那脚夫帮自己读一读信的。
转念一想,那脚夫或许也不识字。
而且,若这信当真是指责她的,让旁人念了,岂不是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余欢的眉头皱得愈发紧,她意识到,若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似乎只能等自己识字了。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远处,不知是是谁到了地里除草,锄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陷入泥土间,像是一个咒语、一个信号,将余欢拉回了现实
花椒叶的香味笼罩着她,透过细小的叶缝,阳光斑驳地落在她的面颊上,以及手中的信纸上。
信纸滑而细腻,颜色白净。
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身旁是嫩绿新鲜的白菜苗。
白菜苗——她得赶紧回大伯家,否则大人们该担心了。
没有时间留给他破译这封信,余欢只得将信塞进怀里,抱着白菜走出这片阴影,往大伯家去。
快走到大路时,仍觉不够安全,又把信往怀里深处塞了塞。
绝对,不能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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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余家一家人又进了城。这一次,虎儿闹着非要跟来,若不是怕车坐不下,余才周也想同行,余欢看得出来,大堂哥对进城的热情一点不比虎儿少。
谁说半大少年一定会比小孩子更沉稳?余才周只是太懂事。
他道:“左右卖风筝的时候也要进城,多等两天也没什么差别。”
出发时,天才蒙蒙亮。到了县城,包子铺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虎儿咽了咽口水,虽一言不发,可牛车已经驶离包子铺好一段路了,他还抻着脑袋往后看,直到一个饼子被塞进嘴里,才恋恋不舍地回头。
咬着自家烙的、他平日里最爱吃的葱油饼,虎儿却只觉味同嚼蜡,叹了一口气。
秦三儿听到了,不由得笑道:“哎呦,我们的小男子汉怎么叹气了?”
“我才没有!”虎儿狡辩。
他娘的手就放在他腰边,他生怕娘看出他的不安分,狠狠掐他一下。
余欢摸了摸怀里,粗糙的衣服之内,有微硬的信封,还有圆环状、沉甸甸的三十文钱。
她心神不宁,正是因为这三十文钱——
明明家里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昨天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下了床,从存钱的小盒子里数出了这些钱。
她想买一本书,不仅是为了看懂林千宴给她写的信,更是为了实现长久以来的一个期待。
她还记得卖竹铃分完钱的那一夜,自己躺在床久久未眠,想的便是等有了钱,一定要买好多好多书,把从前阿爹给她买过的笔墨纸砚重新靠自己买回来,不再让人小看。
然而,那终究是“有钱以后”的想法,现在她哪买得起书呢?
不,并非买不起,而是她有什么资格买书?
阿娘的衣服仍然破旧,有了卖竹铃所得的钱,进城也只舍得给她买一双鞋,自己仍穿那双补了又补的鞋。
平日里,家中也仍旧俭省。
灶房的破瓦还未能修补,下雨天,雨水从瓦缝滴下,只得拿盆接着。再不久,到了冬天,必定还要花一笔钱买保暖的物件。
余欢深深叹出一口气。
秦三儿耳尖捕捉到了,并未回头,又取笑虎儿道:“还说你没有叹气,我可又听到了啊!”
“不是我呀,这次真不是我!”虎儿忙道,“是余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