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星南低头,看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恍如昨日。
搬回竹苑的头半年程渝没少跟他叫板,她住卧室他睡沙发还不够。
故意抢厕所憋他急到抖腿,耗尽热水器害他只能冲凉都是基操,恨不得跟全世界宣告她们是光明正大住进来的,地位不容忽视。
可惜程渝小瞧了他的耐力,他也高看了程渝的嚣张。
使坏手腕很小儿科,台式电脑的浏览记录显示她上百度提问“男生憋尿会不会死”,有不知名男科李大夫回“恐会影响男性功能”,她噼里啪啦回复“你简直放屁!”。
以及他打完喷嚏桌上凭空出现的感冒冲剂,38度火炉天半夜因为从天而降的老棉被热醒......
她热衷恶作剧后大发慈悲,他静观其变全部笑纳。
转念又想起不久前的疏离,像是早就忘了他们的过去,一门心思投入新生活。
“这样啊,”他敛眉弯腰,盯住程渝脚踝上一颗小痣,没忍住继续说,“在梦里也没有?”
窗户纸被捅破发出细微静,程渝厘不清,声音不自觉低半截,“没。”
“不信。”
程渝自认为这几年练就了相当平和的心境,难料遇到程星南前功尽弃。
听出对方故意激她,程渝摊手,“爱信不信。”
程星南歪过头,“不是你先提的?”
她不服输,“提什么了提,拿了东西赶紧走。”
程星南沉吟半晌,无奈笑笑,“你喜欢半途而废,不行就换一个,很简单对吧。”
“你说得对。”
说完不忘给他一个大大的微笑,看到他预想的重拳出击变成手捶棉花,表情不太美丽,程渝简直要仰头叉腰哈哈哈三声聊表心头爽意。
没心没肺,云里雾里。
程星南定定看她半天,才抽走程渝怀里揉到变形的文件。
等他不置一词接转身离开,程渝笑容静止,缓慢呼出憋在胸里那口长气。
两人吵过的架太多,程星南来竹苑是第一回。
从小听最多的,无非是大人告诫孩子,你烦好自己功课就行。
程渝成绩一般般兴趣爱好贼多,成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直到有天吃瓜吃到自己家。
邻居热议:杨婉和孟聿津两口子换证了,换的是离婚证。
问外婆,她回少烦神。
程渝并不知晓程余青当时已身居要职,伶牙俐齿分析,这男的也就是长得帅点,可惜二婚带娃精神头分散,不得行。
“你爸爸对你多好?”外婆问她。
程渝没说话。
南城派人来接,驾驶员忙前忙后,路上程余青提起他儿子,离婚判给了前妻,读的是南城师大附中,考试从没掉出年级前三。
程渝脸上笑意凝固,扭头看向窗外的景色从萧瑟粗壮枝干变为葱郁低矮灌木,冲这个成绩,她就本能抵触。
本应暑假结束去学校才能见到的人,在八月提前出现。
傍晚蝉鸣,叽叽喳喳的小学生捧着不锈钢餐盘等着开饭。
虽说都是邻居,外婆也不含糊,荤素搭配水果现买,实打实的明厨。小黑板挂门边,粉笔捻得空心字写着“每日菜单”,点缀黄绿青菜和笑脸向日葵,出自程渝手笔。
程渝站在院子里打汤,转眼看到程余青和杨婉面色不佳,后面跟着一个男生,同样表情冷峻清绝。
塞着耳机,两条白线拖在浅蓝衬衫上。
年级前三挺装的,她想。
搬来南城,杨婉住在单位旁边新房极少来竹苑,程渝揣了一肚子话没来及说,口袋里被塞了个小盒子, ipod播放器。
她从小是见过用过好东西的,没那么容易被收买,还是笑眯眯说谢谢程叔叔。
外婆叫女儿过去,程渝竖耳朵听,大概在讲程星南在学校闯纰漏,不允许他继续住校包餐。
她偷着乐,年级前三也是个不听话的。
外婆问:“孩子妈妈呢?”
“二婚,男的在京市挺大人物,她得跟过去。”
“孩子不带了?”
“他不肯去。”
程渝手里的汤勺抖了抖,小朋友看她一眼,可怜巴巴:“姐姐,你把我排骨抖回锅里了......”
她赶忙又多捞了几块补偿,心里七上八下暗忖大事不妙。果然刘珍回头看了眼,只撂下一句话:“你们俩都忙,放我这儿吧,饿不着他。”
程渝瞬间苦脸,跑回厨房把锅里剩的红烧大排全部夹碗里。
刘珍外婆不看都知道程渝偷偷摸摸不干好事,却没说她一句,来不及脱围裙跑到旁边生鲜超市,回来一通忙活满头汗,端出浓油赤酱喷香扑鼻的两大块放到他面前。
“星南,趁热吃。”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大家,“谢谢您,我不吃猪肉。”
程渝气笑了,“那你见过猪跑吗?”
说完拿走了他的碗。
大人面面相觑,小姑娘叉起大排不忘怼他:“猪八戒才不吃猪肉。”
等程渝硬着头皮吃掉了四块大排,程星南看她满嘴酱汁,肚子滚圆。
“看什么看!”她快要被撑死。
程星南笑笑,“看你像猪八戒。”
她愣了一秒,嚎啕大哭。
那天晚上她真的吃多了,夜里十一点摇着芭蕉扇在院子里打圈消食,发誓这个月不会碰大排。
外婆丢了盘蚊香出来,“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秋蚊子最毒咬死你。”
她憨笑继续遛弯儿,没一会儿铁门又响了,她想都不想快速摇扇子,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回屋。”
没人搭话,再回头,蚊香边上放了一版银色药丸,边角剪得圆圆的,是两颗健胃消食片。
还有一个大老鼠的玩偶立在墙边,两颗眼睛盯着她笑,笑得她浑身发毛,做梦都在被老鼠追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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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团24号,我拿走了哦。”
华灯初上,程渝应声扫过夜幕下外卖小哥的匆匆背影,转身将洗好的杯子倒扣进沥水篮,脑子里想接着复核中介发来的商铺消息,思绪却像断了线,东拼西凑怎么都连不上。
她站定十秒,面不改色把杯子再拿回水龙头下面,陶瓷表面因为连续冲洗变得发涩。
要洗第三遍的时候,门铃终于响了。
她准备了许久的语气算得上轻快, “不好意思打烊了。”
“我不买东西。”
“不买东西就出去。”
程渝没回头,透过面前白瓷倒影看他,影影绰绰的质感让她回想起那天晚上程星南拉住程余青,问他妈妈还会不会回来。
竹苑的小院子都是自己砌的,程渝躲在菱形砖缝里,借由小草作掩护,清楚看到程余青对儿子摇了摇头。
她叹气,转过身撑在吧台边缘。
“程星南,你有事说事。”
“在找新的铺子?”他问。
程渝听他挑起的话题像找茬,“不劳您费心。”
程星南听完忽而笑起,月色半轮,他的睫毛垂落在路灯光晕,硬朗的下颌线几乎与过去完全重合,她真是感慨老天爷待他宽厚,经历的事不少,怎么还能保持清风俊朗的少年气。
“有事可以找我。”他说。
“房子我跟物业租的,现在还没到期,等到期续不续租选择权在我,小几十平的地方,真找了你,对其他铺子不公平。”
程渝头头是道,在商言商理性合理,听着是在替他考虑,实际把人贬的一文不值。
全反了。
以前的程渝,是被蚊子咬个包都要怪他关门慢的人。
公平?
她连道理都不讲,还谈公平?
沉默须臾,程星南说渴了。
程渝有点无语,她是想赶人出去,不是要他真买东西。
“我做的咖啡很难喝,配不上你金贵的嘴。”
他又被程渝教训地钉在原地,在京市要来咖啡店合同,那份复印件电子档从邮箱过来,别说她的痕迹,连油墨气息都没有。
冷冰冰摊在屏幕上,时效有限,他要赶一赶,才能来得及跟她攀上一点关系。
她站在小小的地方和他叫嚣,总让他想起以前她也是站在小院子里指手画脚。
竹苑面积不大,是南城80年代的干部分房,程星南爷爷去世就顺理成章给了儿子一家,大部分时间都是冷锅冷灶,无人问津。后来他跟了母亲陶萍,父亲一路高升,竹苑空置。
再回来,却是难得见到了烟火气。
房间布置变成粉色,疏于打理的两棵树又冒新绿,程渝和刘珍外婆都是大嗓门,比枝头鸟雀还吵。
不知道是从哪天起,他习惯了来自厨房的油烟味闹铃,起床第一件事是去原本属于自己的卧室找骂,紧接跑遍菜场大小摊位,拎着红色塑料袋回来再去卧室挨第二顿起床气。
他太忙了,忙到收起耳机,扔到抽屉底隅。
程渝听见程星南问她怎么回家,还没回答,桌上手机震起来。
她接起同时指着程星南做了个噤声动作。
视线落在程渝竖起的手指上,指甲短而干净,指缝沾了水露出过于鲜嫩的红色皲裂,像泡了水的覆盆子。
江阔问她下班没,又断断续续说起事务所的外包项目,程渝听明白他话里意思,捂住话筒,“他现在不在通华了,你不用有所顾忌。”
“可是对接人你接触过,当年他跟着赵......”
门铃响起,外卖员拎着破损的纸袋,以为程星南是老板,进来就说:“帅哥,这杯路上洒了,客户说不接受直接退款,你看还能重做一杯,我付钱。”
程星南接得自然,“稍等,她在打电话。”
声音顺风入耳,江阔问:“程程,谁在说话?”
空间有一瞬凝滞。
“客人。”
程渝夹着手机去看单据上是什么饮品,“我要重做一单,晚点说。”
挂断电话她重新预热咖啡机,小哥问多少钱,程渝扫过他裤脚泥渍,挥挥手说路上注意安全。
照在窗户上的电动车灯光离开,程星南一动不动看着程渝,问:“为什么说谎?”
程渝笑笑,“你确实是客人。”
他摊手,“我又没买东西。”
程渝随手拿起刚才那杯撒得只剩一口的咖啡,“算你买的。”
又抓过收款机器怼到他面前,“扫码吧,28。”
程星南噗嗤笑出声,“便宜了外卖小哥来宰我,你好会做生意。”
程渝继续去收拾水池,窗外忽然跑过一群辅导班下课的小学生,扯着嗓子问家长今天晚上吃什么。
她望过去,看到程星南也看向街景。
热闹,嬉笑,奔跑的动静,伴随夜色和记忆里的锅气。
程渝回过神,耳边响起收银音响扫码的提示音。
两人对视间,他声音很轻,似羽毛拂耳。
“程渝,为我重做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