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店自动连上蓝牙,铃声噼里啪啦一通响。
全是江阔消息,她看完哭笑不得。
【我才醒,发现自己竟然没去送你。】
【今晚有新电影上映,来接你下班。】
【爱情片还是战争片?】
【买好了,你应该喜欢喜剧片。】
她一时不知道该从哪条回起,江阔向来是万事提前规划的人,倘若不能赴约也必然准备好弥补方案,她只需脑子空空跟着走就行。
程渝游走在操作动线上,磨豆萃取打奶装杯,巧克力坚果的中深烘焙香气升腾四溢。
张月风风火火推门而入,“行啊程渝,干活真利索,跟生产线机器人一样。”
程渝对着她苦笑,加的这二十杯橙汁把手指甲都剥秃噜皮,“还剩最后十杯,弄完随时能送上去。”
“你几点到的?”张月问。
“差不多七点吧,怎么了?”
张月笑笑说随便问问,叮嘱程渝等她通知上去。
不是第一次去送商务茶歇订单,程渝却明显感觉今天的纸箱有千斤重。
眼前大堂中央,换上了中睦集团的银色标志。
悬挂大屏滚动播放着中睦这些年于京市和海外的发展历程,地产成功转型康养产业,实力雄厚,项目众多。
她收回视线,把摞在前台上的大纸箱小心搬起,用下巴抵住喘了口气,早高峰时间站在人群边缘等待电梯。
等着上班的人时不时看向她,她也礼貌回应微笑。
全然不知自己正站在专用电梯面前。
人群鱼贯而入银色小铁盒的时候,她瞅着自己手中硕大的箱子,估摸是挤不进去。
正低头叹气。
好巧不巧,面前这部门开了。
“早。”
程星南独身欹倚在后侧,和昨晚一见全然不同。
黑色西服纤尘不染衬得人颀长劲瘦,看程渝纹丝不动,很贴心地敲了敲手表,“会议要开始了。”
程渝咬着牙迈腿进去,不等她发问,程星南转过身,说:“没睡好?”
程渝嘴里的糖只剩一小颗,舌尖却倏然酸了酸,她空不出手遮挡眼底一片浅青,回说:“托您的福有做一些噩梦。”
“有什么?”
“很多。”
每次他提议做坏事,最后都让程渝背锅,两人免不了在大人面前吵得一塌糊涂,最后程渝哭了,他又跑去追,变着法儿哄她。但是就偏偏不长记性,下次继续逗程渝跟他不干好事。
“我说的是你纸箱里有什么。”
“......”
程星南视线落于纸杯,油墨滚轮被热气熏蒸后微微晕染,极具洗练感的18世纪罗马正体,衬线简洁的印着——ORDER。
他一手托住纸箱底,煞有介事地挑选起来。
程渝败退,暗忖自己又被陷阱。
她迅速调整。
“很多,美式、拿铁、橙汁。”
“橙子是你剥的吗?”
什么破问题。
程渝无语地扯了扯嘴,他从小就是挑刺一把好手,尤其是刚到竹苑那阵,连外婆都直摇头,说这孩子能长大不容易。
像个挑食的刺猬。
南城地处江南,时令瓜果蔬菜新鲜可口,竹苑又在市中心,周边一公里有三个菜场。外婆刘珍就真能为了他跑遍摊子只为了寻嫩到冒水的豌豆苗、香椿头、马兰头、菊花脑。
还有清真铺子门口刚挂上的牛里脊,回家不忘在口袋揣上只放一勺芝麻糖的蒸儿糕。
这是程渝都没有的待遇,她从小嘴泼,什么都吃。
寄人篱下的烦躁和宠爱瓜分的愤怒交织杂糅,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程余青这儿子真矫情。
外婆倒是没意见,只要求他每天六点同她一起去菜场采购。
程星南倒也真做了跟班,风雨无阻,没有节假日,一路干到大学。
程渝爱睡懒觉,挑食刺猬解放了她,也解放了外婆的肩周炎。
她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回答他:“不是我是你?”
程星南看她,棉麻布本白长裙于腰间有一道被围裙束过的印记,乱糟糟的脑袋被抓夹束得相当随意,几乎快到掉下来。
他真的太久太久。
没听到这种因为被扰了懒觉,而生气抱怨的语气。
“叮,八层到了。”
程渝前脚一迈,重心不稳般向后半步,感觉到快要贴着电梯墙。
后脑勺被托了一把。
说是推更为恰当,她伸手摸了摸鲨鱼夹,已经掉到脖子附近摇摇欲坠。
程星南的手绕回箱子里,很快大步出去,留给她一个手腕晃动的杯子的背影。
张月从办公室出来,接过箱子问:“你怎么能按楼层数字的?”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着陈述事实最不会出错,“有个男的带我上来的。”
“你说程总?”张月指一把前头。
程渝背身放东西,“不晓得。”
张月心里却默默念叨起两个名字。
程渝、程星南。
从小人事干到侨滨大厦物业经理,识人是必备课程。
能让中睦新到任的负责人早晨六点半在雨里等咖啡店开门,绝对不是渴了这么简单。
她笑了笑,对总经理办公室报来的茶歇预算有了新认识。
交接完程渝接到江阔电话,刚说了声“喂”,就和会议室里的人四目相对。
他坐在最前方,身姿利落干净。
屏幕上日夜兼程精心制作的项目汇报,好像都是专程为了他的到来而准备。
刺目的光瞬间让程渝想到竖在教室中央的投影仪,总在偶尔路过讲台的瞬间搞偷袭。
听筒里江阔喊她名字,程渝回过神,“嗯,我在听。”
“看你没回我消息,不放心打个电话问问。”
“早晨太忙忘记了。”
江阔忽然笑了笑,“昨天我睡得迟,上床听见你在说梦话,嘀嘀咕咕噘着嘴很生气的样子。”
程渝心头一紧,磕磕绊绊地回道:“说什么了......”
一滴汗从额间聚集,浸到发丝里。
“你把头蒙在被子里,听不清。”
【您有新的美团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
扣点堪比杀人放火的两个平台最大设计亮点就是——你只要不接单,它就疯狂提醒,就是半截身子入了土也得起来做单。
程渝却觉得这个单子来的很是时候,“估计是我睡得熟胡言乱语,店里有订单,晚点再说。”
江阔:“好,六点半的电影,我晚上来接你。”
挂断程渝一路飞跑,出餐倒计时毫不客气地走着表。
风尘仆仆跑回店门口已经看见气到原地打转的外卖小哥。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做单,三分钟就好。”
“美女诶,你已经超时啦。”
她拔出钥匙同时已经将准备好矿泉水塞进黄澄澄小哥手里,“帅哥喝点水。”
开店几年,她周旋在各种规则游戏,就像门头印着的英文字母,她既不想打破,也偶尔失守,终究是在得过且过中找寻秩序。
而面对超时,真诚就是必杀技,果然,小哥感动得不再说话默默帮她打包。
吸管、餐巾纸、糖果......
“美女,这个橘子糖是送客人的吧?”
“是的,您也尝尝。”
很老式的硬糖,外面糖粉也只有薄薄一层。外卖小哥撕开一颗塞嘴里,下一秒眉毛鼻子全部皱在一起,直呼太酸了,拿出经验之谈叫程渝换大白兔奶糖。
程渝直言:“节约成本,大白兔要四毛一颗,送不起。”
“不好吃的赠品不如不送,等会这些XX再给你个差评。”
很老道中肯的建议,程渝听笑了。
外卖小哥咂咂嘴帮她撕下新来的订单小票,“你家生意可以啊,这人下单312次,肯定是个社畜牛马!”
程渝笑回:“社区咖啡店嘛,就靠复购活着。”
风驰电掣的爆改小电动离去,她终于叉着腰喘上一口气。
外卖小哥没有点商家卡餐,她就免于超时惩罚。
游走秩序,很难。
她能获取的可能只有一两分钟的喘息,有些事情是红线,她踩过,也付出过代价。
眼下,顾客实付10.8,爆红包免配送老客收藏后的实收5.8,也同样是秩序。
中介发来的铺子和她期许相差甚远,只有再好言好语拜托对方多多留意。
房租涨价或者运气差点换铺子重新来过,是不得不面对的社会学金科玉律。
程渝全都认。
重头再来而已,这事儿她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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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见黑,还没打扫卫生,程渝看到江阔的车停在店门口车位里。
她冲着车窗挥手,江阔指了指耳边电话,做了个不急的口型。
紧赶慢赶收拾好上车,江阔抽出纸巾给她,“不是说了不着急,忙得一脸汗。”
“不是六点半开场?”
“换了七点的,晚上白桦喊我们去他酒吧坐坐,正好他们也没事,就一起看个电影。”
程渝脑子里有一群人,还是歪过头反问:“他们?”
大家虽说是大学同学,她高中三年使了牛劲才擦边考到工业设计,但是江阔嘴里的他们是东大建筑系绕不开的话题,只是没想到曾经名校第一系的专业成了天坑,唱衰各省状元毕业后画的图还没黑猪肉贵。
猪不加班他们加,猪被骂嗷嗷直叫,他们被骂挨打立正还要拍手说骂得好。
江阔替她系好安全带,起步出发,“还有顾朗和你哥,一起聚聚。”
程渝无声捏紧了手里半湿的纸巾。
到五楼影院,程渝老远就看见白桦跟顾朗正在研究扭蛋机,程星南敞着腿坐在休息区,手里拎着可乐,吸管叼在嘴里。
江阔打了个招呼,让程渝先过去,他快步到取票机前兑票。
“小程渝又长高了?”白桦冲她乐。
“哪有,我高二以后就没长过个儿。”
白桦揉她脑袋,声音放低,“跟你哥闹别扭,连着我们全部绝交啊。”
程星南起身拉白桦一把,眼神看向程渝,“吃爆米花吗?”
程渝不吱声,嘴巴抿成一条线。
江阔跟顾朗因为客户交叉,这些年接触得多,两人又开始聊工作,没一会儿白桦和程星南买完东西回来,喊他们出发。
江阔把票根塞进钱夹的动作被顾朗尽收眼底,调侃他:“留这个干嘛?”
“和程渝看电影的票我都留着的。”
顾朗笑着跟程渝点点头,“这么多年我们五个聚在一起看电影还是头一遭。”
他们大学时候成天混在一起,程渝像个小挂件跟在屁股后面,把南城好玩好吃的去了个遍,白桦想想回说:“还真是,程渝好像真没跟我们一起看过电影。”
江阔笑笑,搂着她往里走,“我们看过挺多次,她还蛮喜欢看电影的。”
程渝没说话,短暂“嗯”了声算作回应。
到放映厅门口,江阔把大衣递给她,“你先进去,我去下洗手间。”
程渝说好,瞄着地上指示灯找第五排。
屏幕上放着广告,周遭一片漆黑。
程星南叫住她,把爆米花直愣愣塞她怀里,抬眼问:“程渝,你是第一次跟我看电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