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投诉没结果,投诉到熟人头上更尴尬。
门外人对她拧成麻花的表情并不陌生,问说:“看到我这么激动?”
辛辣刺激向大脑发送疼痛信号,促使身体释放内啡肽,相比辣椒横向漫长的味觉体验,程渝偏爱芥末带来的纵向冲击。
酥麻涩感直冲天灵盖,几秒钟之内眼泪鼻涕齐发,跺着脚都要吞下去的感觉又痛又爽。
就是得分时候。
比如现在,这种猎奇口味明显造成了不必要的误会。
程渝清了清嗓子,压制住鼻酸,指指包装袋上一坨绿色图案——芥末虾仁味。
程星南说:“这种怪味道也就你会买。”
休闲居家的打扮,手里还握着芳华庭门禁卡,程渝自动将他和楼上不自觉的新邻居匹配。
气氛凝滞,楼道灯因为五秒没有动静而陷入休眠,他高挑的身形被屋内暖色调光晕笼罩,硬朗五官稍显柔和。
程星南再次开口:“你找我?”
程渝缓过来,下意识反驳:“谁找你。”
“物业说楼下投诉,我以为是你。”
“不是,”程渝摸到客厅大灯开关,“什么时候回来的。”
头顶灯骤然亮起,程星南面部线条瞬间被冷白光覆盖,同以前一样锋利,他反问:“手机坏了?”
程渝貌似淡定,“你发消息给我的?”
程星南看着她,忽然笑起来,“你就装。”
点开程渝的微信,朋友圈始终是一道横线,他先是以为被删了。
后来无意间发现还能看到程渝给共同好友点赞。才反应过来,她是把朋友圈对他屏蔽了。
留下一个联系的窗口,也明确告诉他,不欢迎你真的联系。
程渝顿了顿,“消息多,没注意。”
“以后就别说外婆手机是摆设了,”提到刘珍,程星南再多问一句,“她最近还好?”
程渝的声音软了点,“挺好,打牌喝酒种小草,老三样。”
想到北城家中朝南的两个大阳台,此时应该蓄势待发,等待新一轮的秋播。
等到下一通电话,大概是两三天之后,外婆又会如何如何说今年的“开心农场”里哪位朋友不争气,又或者哪些扦插成功繁殖出漂亮的小苗。
她没有刻意在等程星南的回答,也并不意外接下来的回答与她心中所想稍有重合。
“这个季节,可以扦插薄荷,蓝莓也该收了。”程星南如数家珍。
程渝回:“说今年蓝莓有三百颗,乐死了。”
“她真数?”
“一颗不漏。”
他们从小种植的原则就是“要能吃”,程星南笑笑,“还得是阿珍,你呢?”
他话头转得太快,程渝愣了下,判断这大概也是种象征性问好。
“蛮好的。”她也笼统回复。
程星南听不出所以然,很坦然的老友腔调,“不问问我?”
没等到程渝接腔,他勾勾唇自顾自说:“我不好,总想着小饭桌的菜。”
“你不就喜欢吃那些洋玩意?”
“那也不可能和外婆比。”
程渝听闻笑了笑,算是觉得合情合理。
外婆烧的菜就是顶级。
那时候她们搬到南城,竹苑住的都是职工子女,孩子就近在家门口子弟学校念书,双职工父母碰上加班外出,孩子放学就没地方吃饭。
外婆观望一阵动了心思想做小饭桌,辟出一楼阳台和院子提供晚餐,邻里邻居闻着味就来了,一传十十传百,高峰期天还没黑,院子里就坐着十来个小孩儿嗷嗷待哺。
但是她没想到有高中生也要来凑热闹。
而且嘴巴特挑剔,八百样不吃,后来赶鸭子上架撵来吃了几顿,硬是不肯走了。
外婆就说还是咱家小饭桌魅力大,能留人。
她说的对也不对,小饭桌是驿站,大家来吃饭写作业,留下快乐的时间。
可小饭桌不是终点,甚至不是家,享用完一餐还是会放归人海,各奔前程。
程渝揶揄:“我可记着你一开始不乐意吃,跟要毒死你一样。”
“都是小学生,板凳我都坐不下。”
“你少吃一口了?作怪......”
久违的乡音将记忆复原,程星南笑笑,顺着敞开的大门,看到客厅布局。
浅色系,干净温暖,桌上两个差不多的陶瓷杯相依偎。
都是程渝和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程星南不着痕迹收回视线,问她:“定下来了?”
程渝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结婚。
不奇怪,身边人陆续交卷,大家对他们恋爱的慢半拍催促关心,甚至神乎其神地把他们的婚礼日期杜撰精准到某个季节月份,好像一觉醒来就会收到请柬。
“快了吧。”她说。
扯到这儿,之前两人轻松的闲聊气氛荡然无存。
程渝盘算着水声安静已久,江阔怎么还在浴室磨蹭,下一秒他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哥?真是你!”
热气袭来,程渝感觉整片薄汗黏在睡衣上,江阔快步而来,一把搂过她,“不是月底才到,提前回来也不说一声。”
程星南身子松了松,眼神越过江阔看向程渝,“说不说都一样,东西比较多,打扰了。”
江阔先是笑而不语捏一把程渝鼻子,才回:“哪儿的话,进度如何,要不要帮忙?”
“不用,就下来打个招呼。”
江阔转而看向程渝,接话道:“星南买了我们楼上的房子,以后就是邻居。”
......
程渝感觉自己聋了。
以后程星南踩的地,就是她家房顶。
会不会有点太刺激?
她从江阔怀里挪出来半个身体,抱臂用指腹搓了搓皮肤上鸡皮疙瘩。
江阔招呼人进来坐,程渝站在原地没让步,他看出两人刚见面的不对付,说改天他做东,大学同学聚聚。
程渝眼神点点阳台,叫他看看洗衣机好了没。
等晾好衣服,江阔乜一眼合上的门,问程渝:“他回去了?”
程渝低头等着直饮水漫上刻度线,缓神将目光投向客厅。
“程星南买的是你父母那套房子?”
江阔父母向来有主张,送来的行李每件衣服都是熨烫妥帖分门别类的,谈恋爱以后有江阔挡着免于许多接触,但房产买卖这种大事,想来也不全由儿子做主。
他“嗯”一声走过来,关了水龙头,“爸妈急售挂了中介,难得碰上个全款买的,去房产局过户才晓得是他。”
看程渝脸色淡淡,江阔掏了个皮筋俯身要拢她披散的卷发,低声问:“不高兴了?”
“头发没干,别扎,”程渝拿起水壶放到底座上,“他不是在京市定居,何必现在买房。”
还买在她头顶。
南城这样一座二线城市,十来个区,九百多万人。
哪怕他们念同一所高中大学,彼此的生活区域和路径喜好几乎重叠,可随随便便来个巧合偶遇这种事,何其容易。
“他在南城总要有落脚的地方,”江阔拿了毛巾给她擦头发,“况且我们结婚,他总归要来观礼的。”
“为什么?”程渝不假思索反问。
“他是你哥哥啊。”
“早不是了。”
江阔亲了亲她额头,“他也不容易,程叔不在,家里连个关心的人都没有。”
话讫,江阔脸上闪现一丝唏嘘,程渝亦然。
谁都默契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江阔把人圈怀里,含笑问:“不说他了,现在事务所业务逐渐稳定下来,你要不要过来帮我。”
离开通华以后,江阔不曾干涉她的职业选择,最多偶尔提起某些工作机会,询问她是否考虑。
程渝的专业像万金油,随便去哪家设计公司最后都是自我麻痹的赶工游戏,她经历过就不想再碰。
此刻有点庆幸,没把咖啡店或许不能续租的事说出来。
“店里生意挺好的,不想帮你打工啦。”
“你是老板娘,我的就是你的。”
“我现在是老板。”
“好好好,听你的,老板,我们哪天约程星南吃饭吧?”
程渝摇着头把他推出厨房,“能不能别总提他,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儿......”
江阔释然一笑,眉骨中那道旧伤浅印在月色中显出零星失意。
程星南回来,他同样需要时间适应。
自己需要铆足劲达到的程度,有些人随意就能摘取。
从小到大的每个节点,都在反复告诫他——
很多天赋和家世是他攀登不到的区域,因为那些地方,根本不对外人开放。
好在他够努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你快点去睡觉。”程渝喊他。
江阔靠在卧室门边张开双臂,“不陪我一起睡?”
“等水烧开就来。”
程渝等了半天水都不滚,再一看。
她没插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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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程渝被床头柜上的手机震醒,没吹干头发睡觉,整个人有种被敲脑壳的清醒。
比头痛更可怕的,是物业经理张月的未读消息。
【小程,公司高层临时来人,再加二十杯橙汁。】
加二十杯?
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命。
翻身拉开窗帘一角,整夜的雨还未休整,柏油马路被冲刷得反光,看起来滑腻无比。
江阔听到动静睁开眼,单手遮住额头,声线嘶哑问:“几点了?”
“六点多。”
“现在就要出发?这么早?”江阔睁开眼。
“客户临时增加饮料,得去备料。”
“好辛苦,”江阔翻了个身将被子掀开,打着哈欠说,“我马上起来送你过去。”
程渝看他宿醉未醒的状态揉着太阳穴。
这些年江阔始终事无巨细地替她考虑,记得有次约好去露营,程渝早晨下楼才发现他在车里睡了一整夜。
问他才说,昨天应酬到凌晨,担心睡过头,干脆夜里就来等了。
后来露营照常去,就是江阔在帐篷里睡到天黑。
成年人要兼顾太多事的结果往往就是疲惫。
疲惫,在程渝眼里,通常归纳为更多付出,很容易打破稳定舒适的平衡。
感情并非多劳多得,稳固的原因大多是少看少听少要求,她笑得很松快,“来不及等你啦,我走路就好。”
“下雨,注意安全......”江阔靠在床头,说话声越来越低,很快又睡过去。
还是歪着身子的。
程渝忍俊不禁带上门。
这么早开门营业的水果店寥寥无几,她打电话叫孙叔帮忙,找了附近两家水果店提前开门,才备齐需要的夏橙。
本想着去店里烧了热水再吃止痛药,但是冷风灌在眼周,反复痛感让她犯恶心。
路过超市拿了瓶矿泉水,付完钱还没出门被营业员喊住。
“美女,你雨伞忘拿了。”
她转头看到竖在货架边的雨伞,想起昨晚程星南临走前她也是这样叫住他,让他把伞带走。
他没回头,只说留着吧,明天还有雨。
“不是我的。”
程渝说完摸了摸耳朵,又折回货架拿了个面包,在营业员满脸狐疑的目光里扫码付钱,无视那把伞走出去。
塞了两口软面包,从包里翻出银色铝制药片。
边角全部剪成幼圆,后面的打印数字显示月底即将到期。
这款药保质期四年。
算起来,应该是程星南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