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郎怔怔望着眼前女孩,郑重长揖:“是在下浅薄了。小娘子大才,令人拜服。”
宁非榆微微侧身避开全礼:“郎君的诗,亦非俗流。”
“敢问姑娘名讳?今日之遇,必当永志不忘。”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她浅浅还礼,“郎君才情不俗,又何必妄自菲薄。”
说罢转身登楼,素色衣袂消失在转角处。
因为她想,再待一会恐怕就要露馅了。
申玉郎独立良久,耳畔仍回响着那阕词。
他望向朦胧雨幕,心中明澈。
此行得遇此人,怕是命数使然。
翌日清晨,申玉郎便辞别客栈,继续赶考之路。宁非榆则不远不近地缀着,一路无事,直至京城。
数月后,京城,放榜日。
皇榜之下,人潮涌动,喧嚣震天。
申玉郎挤在人群中,目光急切地扫过榜单,当在二甲前列清晰地看到“申玉郎”三字时,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连日来的疲惫与紧张都化作了满腔豪情。
他正欲挤出人群,回客栈给家中和苏无音写信报喜,却突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阵阵幽香中幽幽转醒。
后颈的闷痛提醒着他并非做梦。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装饰奢华,灯火通明的内室,而非他寄居的简陋客栈。
一个身着锦袍、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端坐主位,身旁站着一位头戴珠翠、面容姣好却神情倨傲的少女。周围侍立着几名膀大腰圆的家丁。
“你……你们是何人?此处是何处?”申玉郎挣扎着想站起,却发现手脚发软。
那中年男人抚须一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老夫姓吴,蒙恩荫在身。此乃小女。恭喜申公子高中皇榜,少年英才,老夫心喜。今日请公子前来,便是欲招你为婿,成就一桩美谈。”
榜下捉婿?!
申玉郎心头剧震,此事他素有耳闻,却万万没想到会落在自己头上!
他立刻挣扎着挺直脊背,压下心中惊惧,拱手正色道:“吴大人厚爱,在下感激不尽!然,在下惶恐,实在不能从命!”
“哦?”吴大人脸色微沉,“为何?可是嫌小女容貌不佳,或是我吴家门第配不上你一个新科进士?”
“非也!”申玉郎急忙解释,语气恳切而坚定,“实是因在下离家赴考之前,已与家乡一位姑娘订下婚约,立下誓言,此生绝不负她!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岂能言而无信,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还请大人体谅,成全!”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那吴小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吴大人的笑容也彻底冷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婚约?”他冷哼一声,“无媒无聘,空口白话,算得什么婚约?申公子,老夫是惜你之才,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这门亲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话音未落,几名健仆已面露凶光,向前逼近。
申玉郎面色惨白,心知已难善了,他紧紧攥着袖中那枚苏无音所赠的的香囊,心中一片冰凉。
“无音,我恐怕……要负你了么?”他绝望地盯着天花板。
……
景和四年,三月初六,吴府小姐与新科进士申玉郎大婚。
满城皆知这是桩“榜下捉婿”促成的姻缘,街上看热闹的百姓虽说着恭喜,却都瞧见那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脸上无半分喜色。
“姑爷,笑一笑,”身旁陪着的吴府随从压低声音,语气阴冷,“今日若再惹老爷小姐不快,您剩下的那条腿,怕是也保不住了。”
申玉郎浑身一颤,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节泛白。他曾试图逃跑过一次,代价是右腿被打断,虽经医治,如今仍微跛。
婚后,申玉郎成了被囚禁的雀鸟。
吴小姐骄纵蛮横,对他动辄斥骂,但他心中念着苏无音,硬是顶着巨大压力,整整三年未曾碰过这位名义上的妻子。
直到某一日,吴小姐突然被诊出有孕。
申玉郎惊愕,随即了然,心中竟是一松。
吴小姐恼羞成怒,却反以此作为把柄,威胁道:“你若敢将此事宣扬出去,我便让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若你应下,认下这个孩子,我便允你回乡几日,祭拜父母。”
为求得片刻自由,或许还能探听自己心中人的消息,申玉郎咬牙应下了这屈辱的交易。
他却不知,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已来到了京城。
时间线回到申玉郎赶到京城之初。
已过去三个月了。
人们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站在当初与申玉郎依依惜别的长亭下,苏无音只觉得这俗语说得再贴切不过。
“申郎,京城路远,你那一路上,可还顺利?水土可还服否?此刻……一切安好么?”她低声喃喃,如同他还在眼前。
素手从怀中取出那枚精心为二人绣制的鸳鸯香囊,指尖轻轻抚过上面交颈相依的水鸟,丝线依旧鲜亮。
睹物思人,眼圈便忍不住又红了。
“我托村口时常跑货的李叔给你捎去的信,还有新做的两件夏衫,你……可曾收到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亭子,习惯性地碎碎念着,“我也不识太多字,只在信中道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又这般过了数日。
溪水潺潺,带着夏至的炎热。
苏无音在溪边浣洗衣物,木棒捶打衣衫的节奏,却总是不自觉地慢下来。她一次次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条通往官道的小径。
每一个出现在路口的模糊人影,都能让她的心猛地提起,又在看清不是心中所想后,怅然地落下。
旁边一同浣衣的,是村里钱家的大娘,她家小子前年也曾进京赶考过。
钱大娘见她这般模样,心下明了,叹了口气,一边用力搓着衣服,一边扬声劝道:“无音丫头,别瞅啦!从咱们这儿到京城,山高水长的,光是路上就得耗费多少时日?到了那儿,还得备考、入场、等放榜……这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得七八个月。这才多久?他们没那么快回来的!你啊,安下心来等着便是,急也急不来的。”
苏无音闻言,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手下捶打的动作却愈发缓慢无力。
道理她都懂,可那颗心,却由不得自己。
她只能继续等着。
日子在溪水的流淌中滑过,在春去秋来间更迭。边的柳絮飘了又落,落了又飘,仿佛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三年的时光便悄然溜走。
起初的期盼,早已被忧虑取代。
同村当年与申玉郎一同赴京的几位书生,早已陆续归来,唯独不见申玉郎的身影。
苏无音按捺不住,寻了机会上前询问。可每当她提起“申玉郎”三字,那些原本还算熟稔的同乡,目光总是下意识地躲闪,言辞也变得含糊其辞。
“京城太大了,人海茫茫,不曾留意。”
“许是……许是还在寻机会吧。申兄那般优秀,总是不会就止于科考的。”
他们总是寻着各式各样的借口匆匆搪塞过去,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像一根根细针扎在苏无音的心上。
于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
是他在进京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又或是在京城中得罪了人?
为何整整三年,音讯全无?
她寄出去的那些信,如同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不安如同疯长的野草,啃噬着她理智。
她知道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翻出积攒了许久的微薄积蓄,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行李,在一个清晨,拦下了村口李叔即将出发前往京城的货车。
“李叔,”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劳烦您,载我一程,去京城寻个人。”
于是,经过几月的长途跋涉,总是到达京城。
她正在一个路边茶摊歇脚,却听得邻座几个妇人嚼着舌根:
“听说了吗?吴家那位小姐,成婚三年,终于有喜了!”
“可不是嘛!都说是那申进士之前不肯。嘿嘿,如今看来,到底是拗不过吧?”
“哪啊!我瞧着蹊跷,那申进士前几月刚被陛下派到桐屿县去了,这就有孕了?时间上传的好像是近几月诶,连时间都对不上啊。”
苏无音如遭雷击。
申进士?吴家小姐?三年?
她颤抖着上前打听,当得知那进士的名讳、籍贯,与她心中的申郎一般无二时,她只觉天旋地转。
她不愿相信,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了气派的吴家。